作者:申丑
许氏好生失望,勉强附和道:“这倒也是,侄媳有孕,是要多拜拜祖宗佛祖。”
施老娘笑:“横竖我也只这一桩的心事,多烧些纸钱给老祖宗也是应当的。”
许氏神色越见勉强,扎手扎脚立在那,胡乱又闲嗑了几句,道:“这一说话,天便晚了,我先家去烧饭,明日再找弟妹说话消闲。”
施老娘忙不迭笑道:“大嫂自去,我家中也要烧火做饭呢。”
许氏走几步又站住了脚,张了张嘴似还有话说。
施老娘那光秃秃的眉毛都往两边拉了下来,转头看到阿萁站在院门口,快步过来一把扯住阿萁的手,喝斥道,“还当你大了懂事了,谁知比阿豆还没分没寸的,一日间的没见人影,你屋子扫了没有?过两天就过年了,好些事呢……”边骂边举着巴掌要打。
阿萁眨了眨眼,由着施老娘拿她当筏子,不妨胳膊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唉哟”一声痛呼。
许氏眼见他们家鸡飞狗跳的,急拦道:“弟妹,弟妹年前不好打骂,萁娘从来又是懂事的,饶她这一遭。”
施老娘道:“不打不骂不成器,大嫂休拦着,你只管家去做饭,她好赖是我孙女儿,还能揭她几层皮?”
许氏耳听施老娘下逐客令,再不好多加逗留,随口又劝了几句,悻悻走了。
阿萁等许氏走后,揉着胳膊,低声不依道:“嬢嬢,怎还真打。”
施老娘不以为然道:“只你娇气,好厚的冬衣,哪便能打得疼了。别在我跟前逗趣,我正吃一肚子的气。”
阿萁扶着施老娘,问道:“大嬢嬢要我们两家合一祭祖?”
施老娘气道:“真个只知进不知出的,倒拿咱们家当了冤大头。合一道祭祖,咱家备祭品纸烛,他家出人出力,除夕吃酒也在一道,咱家拢共几个?他家整一窝,大的贪小的凶,一桌酒肉菜蔬都不够他们尽吃的。”
阿萁好奇问道:“旧年嬢嬢怎又和大嬢嬢一家一道过节?”
施老娘道:“你大爷爷旧年跌了一跤,费了好些汤药钱,农户村家,就怕家中有人生病吃药,过年过节凄凄惶惶,冷锅灶头的也不落忍。谁知做这么一趟好人,倒被讹赖上。”
阿萁不语,又听施老娘念叨:“你大爷爷两手一摊,万事不管,倒推了你大嬢嬢出来顶门,家里那些个小的,一个一个也指着你大嬢嬢,生得八条臂两颗心也操劳不过来。”
阿萁不解道:“堂叔他们生得身强力壮,大嬢嬢家也有田地,今年年景又好,怎家中还这般不趁手?虽说家中吃饭的嘴多,人手也多。”
施老娘冷笑道:“老话在理: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那几个堂叔个个生得好几个心眼,这个嫌那个吃得多,那个嫌这个做得少,各自都觉得自个吃了亏。逮着吃的,各人都恨不得多吃些,遇着活计,各人都恨不得少做些,你看看你大嬢嬢家的田地,苗都比别家的稀些矮些。”
阿萁笑起来,有些戏谑道:“由此可见,儿郎多了也未必中用。”
施老娘立起两眼,斥道:“胡说,儿郎怎会无用?没有儿郎如何顶门立户?你以后出了门,家中又有好些个兄弟,夫家焉敢欺了你去?一人扛一锄头上去说理,看你夫家敢不敢高声? ”
阿萁闷笑,道:“哪个要嫁人出门子的?我只赖着不走。”
施老娘凶巴巴道:“你赖着不走,我不给你饭吃。”
阿萁笑道:“我不信嬢嬢真个饿死我。”
祖孙二人斗嘴间,便听到隔院施小八呜呜的哭声,哭得几声,又是许氏的打骂声。阿萁不由收起了笑,听了几耳朵,大体是许氏厚着脸皮来合计两家并一块祭祖,结果讨了个没趣回去,盼着一道过节能得些好吃的施小八顿时哭闹开来。许氏羞恼下,拿小孙子杀性子。
施老娘被施小八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推了阿萁进屋,“呯”得关上了门。
屋里阿叶不知施大家怎又哭闹开了,还当哪个小堂弟顽皮讨了打,施进和陈氏倒是知晓几分,碍于施老娘生了气,不敢多置一词,只阿豆撇嘴道:“小八郎天天哭,真讨厌。”
阿叶忙拿手掩了阿豆的嘴,不叫她多说。
施老娘大为满意全家上下齐齐缄默,到了年三十,大早就取了一串钱交给施进,叫他去邻舍家换些农家酒,再换一只公鸡来杀了。
施进拿着钱出门,没多久提了一小壶酒、一只红冠彩羽的大公鸡,并一条臂长的红尾鲤鱼。
阿萁姊妹帮着发笋干,摘豆芽,洗毛芋子……乍见施进手里的活鱼,惊呼了一声,施老娘也是大为吃惊:“难得红尾鲤鱼,却是从哪来的?”
施进笑道:“在村中撞见江大兄弟,他外出忙活计昨日才转家,不知从哪得了好些活鱼,硬拉了我家去拎了一条给我,我推却不过,只得收下,改日再请回他吃酒,”
施老娘怪道:“这江大也不知在外盘桓着什么活计,他家倒是过得一天比一天火热。没见那时江二家的争猪肉,半扇猪都舍了出去,可见是发了财。”
施进笑道:“发财了也是江大兄弟的好运道。倒是我拎鱼从他家出来,村道上江二娘子立在一边张望,吃了她一记白眼。”
施老娘哼了一声,厌弃道:“她生得猫鼻子,定是闻着了腥,怕不是又想去占便宜。”
施进一愣道:“明日过年,再生吵闹实是过分了些。”
施老娘道:“且看她活时闹得欢,死后阎王跟前拉清单。”
阿萁将头一垂,躲在那偷笑。
未时才过得几刻,施老娘早早就在院中支开桌子,又叫阿萁烧火,蒸鸡、煎鱼、煮豆腐、豆芽、芋子……陈氏孕中不适,只帮着抹桌洗碗碟。
侍弄好各样荤素祭品,一一在供桌上摆好,施老娘又抱出一簸箕的纸钱,阿萁拎起一长串的金银元宝,啧啧称奇:“嬢嬢今年好生大方,给爷爷、太爷爷太奶奶捎去少说千万的金银财宝。”
施老娘拍掉她作怪的手,横她一眼,又道:“家中有喜事,也给你爷爷他们添些花销。”
阿萁不敢再胡说八道,眼下得闲,便跑到院外略站了站,见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院门洞开,一抽鼻子,满村的酒肉菜香。
村中稚童不知愁苦,因着要过节欢喜雀悦,四处撒欢,一个个拍手笑闹。
阿萁抬头,年末最后一日,晴郎无云,清风徐过,不知哪户人家已经开始烧纸钱,纸灰灰雪似得轻飞上天,遥寄生死追思。
施老娘将火盆移到供桌前,斗散一刀刀的纸钱,又将金银财宝掷入其中,嘴里将她知晓的施家历代祖宗俱念了一遍,念一个求一个,求保佑陈氏生下小金孙。
过罢,又不忘威胁几句:“施老二这一脉,只剩得我家大郎一根独苗,你们这些为长做爷爷太爷的,总不忍心施老二绝了根。今日除夕你们得了钱,吃了肉,保佑家中得男儿。”
念罢筛了一遍酒,叫过施进陈氏嗑头,不忘叮嘱陈氏诚心求子。陈氏比之施老娘还要上心,恨不得将头嗑出血来求祖宗保佑。
等他们夫妻二人嗑了头,施老娘又唤阿萁三姊妹,也叫她们求祖宗保佑生个弟弟来。
阿叶私心也盼娘亲生得弟弟,合着秀美的双眸,似模似样的拜求;阿萁想着儿女命数许是天定,怕是求了也没用,又担心陈氏再生一女,施老娘会为难,跟着求了一求;只阿豆不平,看看自己的两个阿姊,又看看施老娘背着身拿火箸拨着火盆,当下双手合什,悄不可闻地念道:“太太爷爷,太太奶奶,不管哪个太爷爷还有爷爷,我不喜欢阿弟,你们别教阿娘生下什么璋来,照旧生个跟我们一般的碎瓦片……”
阿萁挨着阿豆听得分明,不待她念叨完,生怕施老娘发觉,掩了她的嘴往屋里拉,笑与施老娘道:“嬢嬢,我们都诚心求过了,看看屋里还有什么要搭手忙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