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 第129章

作者:荔箫 标签: 古代言情

  待得夏云姒起身时,苏美人便已候在了延芳殿外。夏云姒梳妆妥当后请她到正殿落了座,她早已没了当初的那几分清高,毕恭毕敬地谢恩,连椅子都只敢坐一半。

  她这副样子,倒让夏云姒有些心疼了——多少女孩子都如苏氏一样,凭着良好的家世与一份心高气傲进了宫来,最终却不得不接受天不遂人愿的结果。

  于是心气儿被磨平、傲骨被削尽,最终连容颜也会老去,一切姣好与美艳都不再会提及。

  史书上不会给她们留下半个字的空间,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从前再如何似花娇艳,最终也不过像一颗沙砾。

  但短暂的心疼之后,这种唏嘘就化作了一种玩味。

  夏云姒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意。

  这种事情要唏嘘是唏嘘不完的。有人在宫里被磋磨一生,有人在民间食不果腹。

  与其辛酸于旁人的凄惨,她更愿意庆幸自己不是其中之一。

  反正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善人,她从来都享受这种成王败寇的愉悦。

  她便居高临下地淡看着苏氏:“美人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姐妹,哪有那么多过不去的过节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美人好好过便是,本宫向来无意与妹妹为难。”

  在宫里的日子久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会说得愈发熟稔。她这日与苏美人说完了这些,几日后到了行宫,就又与宁汣的乳母张氏也“冠冕堂皇”了一番。

  她道:“本宫奉旨暂且抚养着三皇子,但本宫心里头也知道,你这做乳母的比本宫更真心关心她,比他从前的养母待他也更好一些。那有些话本宫便直说了吧——人心里头都免不了有远近亲疏的分别,本宫与三皇子本不亲近,如今若有些事处理得不妥当、不能让本宫心安,日后怕是都不免要麻烦不断,还望你这真心疼他的人尽一尽心。”

  张氏惊得噤若寒蝉,连连叩首应是。

  这晚皇帝恰好没来玉竹轩,夏云姒翌日晨起一睁眼,就听莺时禀道:“娘娘,三殿下一早就过来问安,在外头候着呢。”

  够快的。

  反应这样快,可见张氏对三皇子的心颇有几分是真的。

  诚然她想要的并不是三皇子来讨她欢心,但先见见倒也无妨,铺垫也总归是需要的。

  夏云姒便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说罢就吩咐人服侍盥洗梳妆,洗过脸抬起眼时,宁汣已经在房里了。

  六七岁的孩童身量不高,局促地双手捧着帕子递给她,低垂地目光闪烁不止:“舒母妃……”

  她含着笑接过来,道了声谢。

  待得坐去妆台前,他又迟疑地行上前,拿起木梳要帮她梳头。

  这显然是有人教过他了,但她还是阻住了他的手:“宁汣。”

  她把梳子接过来,转过身看他,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伸手揽住他:“我不用你这样来给我问安。”

  宁汣抬起头:“可是奶娘说……”

  “你奶娘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她摸一摸宁汣的额头,“她会错意了。”

  宁汣深深地蹙起眉,低下头,脸上满是为难。

  夏云姒静静看着,无声地长缓一息。

  好难……

  她并非天生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便是自己做了母亲,也做不到对哪个小孩子都喜欢,对宁汣这样从前并无瓜葛甚至还有些纠葛的小孩子更亲近不来。

  只是为了宁沅,不得不为罢了。

  她温言轻道:“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点。别日日闷在屋里,多与你的哥哥弟弟走动走动,他们也都念着你们。”

  宁汣应得有些敷衍:“好……”

  “等一会儿用完膳,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行宫这边的风光好着呢。”

第141章 糍粑

  宁汣不太自在, 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

  待得夏云姒梳妆妥当, 早膳就呈了进来,宁沅与宁沂也进来一起用, 一顿早膳用得前所未有地尴尬。

  每个人都察觉出了气氛的窘迫, 连三岁的宁沂都不自在,中间好几次悄咪咪地伸手拽大哥的衣袖。

  宁沅同样觉得别扭又奇怪,但他毕竟大了, 自知其中必有隐情, 便不多理宁沂,宁沂一拽他,他就往宁沂碟子里送他爱吃的豆沙包。

  等到早膳用完,宁沂打着饱嗝出门,碟子里还摞着五个动都没动的豆沙包。

  宁汣也暂且让乳母带出去了, 唯独宁沅多留了一会儿。初到行宫这几天, 父皇都会许他们兄弟几个暂时松快松快, 他今天便没什么事, 也不急着去读书。

  等到两个弟弟都走远了, 宁沅扯着嘴角指指外头:“姨母,三弟怎么回事?”

  “我留的他。”夏云姒开诚布公, “我让他平日多和你们走动走动,今日先一起用个膳,一会儿我再带他去外面玩一玩。你若没事, 咱们一道去。”

  “……”宁沅哑了哑。他今日是没事, 只不禁更好奇, “姨母怎的突然照顾起他来了?”

  这回,夏云姒就不开诚布公了,乜他一眼,笑说:“这你别管。”

  宁沅忿忿闭口。

  就这么着,趁着宁沅宁沂都不读书这几日,夏云姒带着他们在行宫各处逛了逛,行宫外也去过了,还去逛了那处离得不远的集市。

  去集市那日宁沅半开玩笑地抱怨,说她一出来必要净街,集市上除却店主摊贩见不到半个平头百姓,四下安静得瘆人,逛起来都没什么趣儿了,还是他平日和堂兄弟们一道随处走动有意思。

  他虽是这般“嫌弃”,宁汣却玩得尽兴。

  郭氏从前经年累月地拘着他读书,就是过年歇息的那一个月也不许他玩,更不曾让他出过宫门。他自是看什么都新鲜,指东指西地尝了几样没见过的小吃,又买了些街坊间流行的有趣玩意儿。

  其中有一道红糖糍粑他吃着最是喜欢,外焦里嫩又香甜。

  他自己吃了两块,踟蹰了会儿,就用签子又插起一块,跑到夏云姒跟前:“舒母妃……”

  夏云姒本牵着宁沂到处看,指着旁边店铺低矮的屋檐给他讲瓦和瓦当的区别,乍然听到唤声,她低头一看,倒愣了愣。

  宁汣与她视线一触就低了头,脚尖不自在地在地上拱着:“这个好吃……您吃吗?”

  那一瞬里,夏云姒觉得心底好像少了点气力。

  她绷了许久,这股气力都没能再被绷起来,终是弯下腰:“母妃给你怀着弟弟妹妹,不能乱吃东西呢。”

  宁汣失落了一下,紧接着就对她的肚子产生了好奇:“母妃什么时候生?”

  她坦言道:“还有四五个月吧。”

  宁汣点点头,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把他签子上戳着的红糖糍粑拿走了。

  他回过头,看到大哥正一脸笑意地嚼着那块糍粑,嚼得咯吱咯吱直响:“这个宫里的厨子也能做,你回去让他们做出来,姨母就能吃啦。”

  宁汣到底年纪还小,平日再怎么阴郁,一听到合自己心意的主意也就笑了:“真的吗?”

  而后认认真真地告诉夏云姒:“那儿臣回去就告诉厨子!”

  他也着实没忘了这事,当晚的宵夜中就多了一道红糖糍粑。

  糍粑是糯米所致,不易消化,晚上不宜多用,是以这“一道”也只有两小块。就这么两小块红糖糍粑,却吃得夏云姒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们恰在院中廊下用宵夜,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一边听到宁汣在外头不高兴地抱怨,说宫里做的这个没有他今天在外头的集市上吃的好吃。

  唉……

  不知是不是有着身孕的缘故,这几日来,她的心绪分外地起伏不定。

  尤其是今天宁汣朝她举起红糖糍粑的时候,她满心步步为营的安排一下就乱了,让她懊恼,又不生不出气。

  就像在庭中对弈正酣时有只小松鼠跳到了棋盘上,将黑白子搅乱成一团。棋手边是为没能终了的棋局叹息扼腕,边是看着松鼠鼓囊囊的腮帮子与黑溜溜的眼睛认命摇头——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翌日晌午,贤妃来找她小坐的时候,听小禄子禀说:“贵妃娘娘正在厢房礼佛,娘娘您稍候?”

  “礼佛?”贤妃皱一皱眉头,示意宫人不必跟着,转身就往厢房去。

  满宫尽知舒贵妃与贤妃亲近,不会怪她冒犯,宫人也就不多做阻拦,任由她去了。

  贤妃走进用作佛堂的厢房,先在内室外隔着珠帘瞧了瞧,见她确实跪在佛前,背影看着极是虔诚,才揭开珠帘进去。

  珠帘碰撞,她也没回头,贤妃愈发不安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面前跪着的背影怔了怔,仍没回头:“没有,怎么了?”

  贤妃锁着黛眉一睇那佛像:“若不是大事,还能是什么让你挺着大肚子都要来恐吓神佛?”

  宫里信佛的人多,心里没盼头的要找点慰藉、坏事做多了的也要求个安稳,可她不一样。

  早在佳惠皇后离世那年,贤妃就见过这位四小姐崩溃之下对佛破口大骂的场面。

  在那之前,夏云姒日日为佳惠皇后求佛祷告,皇后却依旧香消玉殒。她终是支撑不住,在佛前大哭一场,又忽而开始大骂,一句比一句刻薄。

  当时皇后新丧,贤妃也还没有因为皇后的情分被尊为昭仪,身份不高,哪里敢招惹这样的场面。

  她怕别人听见,更怕夏云姒遭报应,在短暂地错愕之后便扑了上去,伸手就要捂她的嘴。

  夏云姒却一把将她推开,腾地站起身,索性不再跪了,指着佛像字字掷地有声:“这神佛与信徒的关系,你能维系便维系,不能维系我找旁人去拜便是——反正我的亲姐姐如今也已是个阴间鬼,我谁都不拜也还能拜她!从前我对你恭敬有加,给你脸了是不是?我早早地就该将这香火钱都奉与别人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堂堂佛祖连小鬼都不如!”

  贤妃好悬没晕过去,之后的好些日子她都怕宫外会突然传来噩耗,告诉她夏四小姐被一道天雷劈死了。

  所幸并没有。

  她又一度庆幸于神佛大度,没与这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计较是非,后来却渐渐发现可不是那么回事。

  夏云姒是当真不再那样敬重神佛了,在她们一同算计贵妃的时候,夏云姒常进宫见她,就常在她宫中的佛堂里和佛“谈生意”,带着威胁谈生意。

  贤妃初时战战兢兢,后来见没出什么事,也就不再多管。

  许多不信这些的人都说信神佛不过是个心里的寄托,那夏云姒如此也算个寄托,由着她就是了。

  可这回,却见夏云姒回过头来,满面的疲惫与愁绪:“我没在恐吓神佛。”

  “脸色怎的这样难看?”贤妃忙扶她起来,扶去了外屋的椅子上坐。

  这椅子宽敞,足够三两个人并排落座,垫子也软。贤妃想了想,又索性扶她半躺下来。

  夏云姒背后靠着软枕,手搭在额上,一声长叹。

  “到底怎么了?”贤妃坐在旁边不住地打量她,“没听说宫里出了什么事……”继而意识到些什么,“莫不是胎像不好?”

  “倒没有,胎像好得很。”夏云姒苦笑着摇头,凤眸瞟到她面上,倒仍带着那股常见的媚意。

  接着就是慵懒一叹:“我啊……我就是烦得慌,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求神佛给个指点。”

  你天天威胁人家,还想让人家指点?

  贤妃心里揶揄着,没把这话说出来,只追问:“遇上什么难事了?”

  又一声叹息,她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有气无力地将事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