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 第29章

作者:荔箫 标签: 古代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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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院的卧房里,夏云姒读了一上午的书,恰又是晦涩难懂些的一篇,读得她脑中直疼。

  用完午膳她便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时一问,竟已快申时了。

  皇帝要她赴宴前先去清凉殿,加上赴宴自要好生梳妆打扮,她只好赶紧起身,唤了人进来侍奉。

  她坐到妆台前,莺时燕时几个训练有素地上前各做各的事。耳闻珠帘又响了一阵,夏云姒从镜中扫去,看见小禄子躬身进来。

  “娘子。”小禄子行至她身边,禀道,“任嬷嬷求见。”

  夏云姒点点头:“请她进来吧。”又一睇莺时,“去备茶和茶点来。”

  二人先后一应,不多时,任嬷嬷便进了屋。夏云姒没给她多礼的机会,直接让莺歌扶她去案边落座,自己口中也是客气:“皇上要我早些去清凉殿,我急着梳妆,不便过去同嬷嬷说话,怠慢了。”

  “娘子客气了,奴婢不敢当。”任嬷嬷神情恭肃,躬一躬身。余光瞧见有人进来,定睛一看,是莺时端了茶与点心来给她。

  夏云姒抿笑又道:“嬷嬷边吃边说,好生歇会儿,不必着急。”

  任嬷嬷恭谨地道了声谢。她再如何说“不敢当”,得了这样的尊重心里也觉得安慰,抿了口茶,一五一十地禀起了话。那些污秽的过程怕污了贵人耳,一带而过,只细细地描述了最后问话的过程。

  她锁眉道:“任奴婢怎么问,她都说自己不识得那符咒、也无处得知您的生辰八字。奴婢初时也不信,可后来瞧着……倒有几分真?”

  末一句她说得无比犹豫——若如兰当真冤枉,那这事可就蹊跷大发了。

  不说别的,当时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连当今圣上都可算是人证之一。

  夏云姒自知背后情由,却当然不能将真话告知任嬷嬷,只轻然一哂:“嬷嬷这话说的,嘴巴硬罢了。若当真不是她,难不成是我有心害她?”

  任嬷嬷赶忙起身:“奴婢断不是那个意思。”

  “嬷嬷坐。”夏云姒慢条斯理的口吻听着慵懒淡然,“其实么……这事她抵死不认也不难理解。小禄子去查过了,那符咒是咒人不得好死的符咒,另一张纸上的八字是周美人的八字。我与周美人虽则位份都不算高,也到底是宫里正经的主子。这事真认下来,她死无葬身之地,当然会心存侥幸,觉得抵死不认或还能留一条命。”

  任嬷嬷边坐回去边拧眉沉思,觉得倒也不失为一番道理。

  夏云姒暂且挥退为她梳头的莺时,转过身望着任嬷嬷:“问话这事自是嬷嬷擅长,我说几句,嬷嬷别嫌我班门弄斧。”

  任嬷嬷忙点头:“您说。”

  “这事要我说,她愿不愿意低头认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背后是谁。”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地续道,“我与周美人进宫都尚不足一年,这是头一回来行宫,与她是断断没有旧怨的,便不可能是她自己想要害我。所以嬷嬷大可告诉她,这事她不认也罢,好好想想是谁收买的她,问清这点更为要紧。”

  任嬷嬷怔然,好生愣了几秒,露出恍悟与钦佩:“娘子说的是……是奴婢糊涂,光顾着捡芝麻,看也没看边上的西瓜一眼,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您呐,百密一疏。”夏云姒笑容和煦。

  她小时候就知道怎样的态度能讨老年女子的欢心。在家中时拿捏好这个态度,能让祖辈疼她一些;对任嬷嬷拿捏好这个态度,能让她尽心尽力地为她办事。

  又和和气气地多叮嘱了任嬷嬷几句,夏云姒便让莺歌送了任嬷嬷出去,叫了小禄子来:“一会儿我要去清凉殿,晚上还有宴席。你在后头好好守着,若如兰招出什么,好好地写下来让她画押,随时去呈给我。”

  小禄子应了声诺。

  她又道:“再有,看好了如兰,万不可让她死。万一皇上要问话这人却没了,指不准就成了咱们心虚了。”

  小禄子直听得面色一变,面容沉肃地再度应了一声,就向外退去。

  莺时上前继续为夏云姒梳头,边梳边问:“如兰当真会招出昭妃么?”

  夏云姒一哂:“不会。”

  不是如兰敢不敢招的问题,而是昭妃绝不可能那么傻,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去做这样的事。否则昭妃也太傻了,如何执掌宫权?能在宫中活到现在都已是奇迹。

  但要紧的,哪里是如兰如何去招呢?而是她向皇帝禀话时如何去说。

  昭妃若是后宫之中一株盛开的花,皇帝对她的信任便是栽花的土。让皇帝直接将这样好看的花弃之不看是不可能的,但将土慢慢松动,这花自有凋零枯萎的一天。

  钩吻案时她语焉不详的话、采苓动胎气那天她与顺妃一唱一和引出的疑点,再加上今日之事……

  最有趣的莫过于看那片土一点点瓦解,欣赏昭妃一点点乱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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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妥当,夏云姒便离开玉竹轩,往清凉殿行去。

  她穿了一袭新制的衣裙,对襟上襦是大红镶黑边,下裙的衬里同样是大红,外有一层半透的黑色薄纱,令红色在里面若隐若现。

  她虽喜欢浓重的颜色,这般的衣裳她也从未在宫中穿过,宫宴这般隆重的场合倒刚好合适——配着浓妆红唇与辉煌殿阁,教人看着像在山中修炼千年后入世蛊惑圣心的绝美狐妖。

  她走进清凉殿的时候,宦官道皇帝正在寝殿中更衣。她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进了殿。

  他刚穿上那一身隆重的玄色冠服,玉冠束发,有宦侍正跪在身前为他整理玉佩的流苏。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扫了眼身前的径自,转而一笑:“阿姒。”

  他已很久不叫她“四妹妹”了。

  夏云姒莞尔,屈膝浅福,又继续行上前,朝那宦官道:“我来。”

  宦官一滞,即刻躬身退开,她刚蹲身碰上那束流苏,便被他伸手扶起:“好了。”他口吻温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只微微颔着首,察觉到他的注视,噙笑轻道:“姐夫这是也快收拾妥当了?那是臣妾来晚了。”

  ——在这样身处帝王寝殿、被他执着手、两个人只有咫尺之遥的温存时刻,这声“姐夫”显得格外刺耳。

  他眉心倏皱:“能不能……”哑一哑音,终是没克制住,“能不能日后不叫朕姐夫了?”

  夏云姒霍然抬头,美眸中顿显惶恐。他被这份惶恐激得心弦轻颤,脱口解释:“别无它意,只是……只是你到底已受封了,叫旁人听去,多有不妥。”

  近在咫尺的美眸一转,重新低垂下去,也松下劲儿:“也是。”继而讪讪一笑,“是臣妾思虑不周了。”

  他衔笑,这笑容倒真是好看,三分的欣赏七分的宠溺,在这一刻里可谓倾尽真心。

  夏云姒迎着这笑,与他四目相对。佯装爱慕没有多难,尤其当一个人年轻貌美的时候,剪水双瞳本就足以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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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玉竹轩后院四壁皆白的空屋中,少女低低的啜泣在房中回荡。

  ——小两刻前,任嬷嬷回到这屋,只说了一句话:“到底是宫里的人,衣裳脏成这样,就别穿了吧!”

  左右便即刻上前,将如兰身上的衣裙扒了个干净。

  如兰不敢挣扎也不敢埋怨,跪在地上紧缩着身子,一跪就是小两刻。

  任嬷嬷冷眼瞧着,眼看她该是快没什么心力嘴硬废话了,才再度慢悠悠地开口:“夏宣仪说了,符咒之事你不问也罢。我现在只再问你一事——我事先与你说清楚,你千万想好了再答,若一味地嘴硬,净说些我不爱听的废话,我便叫着满院的宦官都进来,瞧瞧你这副丢人的样子;再在行宫里寻几个年老疯癫的宦官,把你接去喂了药让他们逍遥几天,末了寻口枯井埋了,你听懂了吗?”

  并不算多长的一番话让如兰打了好几番冷战,回话时连舌头都捋不直了:“是……是,奴婢不敢……”

  任嬷嬷敛去冷笑:“是何人收买你来害宣仪娘子?你好好想、好好答,不必急着回话。”

  如兰悚然抬头。

  这句话远比先前那些都令她恐惧,甚至比逼她认罪还可怕。因为诅咒之事当真不是她所为,她心中始终有个念想,觉得这样的事总能说清,不能乱安罪名给她。

  但目下这个问法——她的一切信心都被蓦然击溃,取而代之的虚心满怀。

  她摸不清楚这个问法背后究竟是夏宣仪已查到了什么,还是另有缘故。

第32章 庆功

  酉时四刻, 画了押的供状便呈进了清凉殿。

  彼时皇帝已收拾妥当,直接去珠玉殿赴宴又时辰太早, 正料理些琐事。

  供状是小禄子送来的, 夏云姒就先接了过去,扫了一眼, 果然不出所料, 没直接牵扯上昭妃。

  如兰招供说,是与采苓交好的采菁找的她, 道采苓因为夏云姒的缘故而受尽苦楚, 愿许以重金,取夏云姒性命。

  这“重金”的数额也在上面写清楚了, 夏云姒坐在御案边读到此处, 不禁冷笑出喉:“臣妾的命竟只值五十两纹银!”

  皇帝正读着本无关痛痒的问安折子,听言抬了下头, 就将她手里的那两页纸抽了过去。

  看了一会儿, 他沉声道:“押如兰来。”

  如兰早已被带到了殿外, 宦官得了旨意,即刻将她押进殿中。

  任嬷嬷带她过来前已将她拾掇干净, 除却脸上显因掌掴而肿胀之外寻不到任何用刑的痕迹,与屈打成招挨不上分毫。

  她进了殿就瑟缩地跪着,不敢说什么, 也不敢告饶, 安静得像是被灌了哑药。夏云姒估摸着任嬷嬷大概已提点过她了, 令她不敢胡言乱语。

  定定地端详了如兰片刻, 她轻然开口:“你供状里说的都是真的?”

  如兰慌忙磕了个头:“是……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

  夏云姒:“找你的采菁,可是昭妃娘娘的陪嫁宫女采菁?”

  如兰连连点头:“是,是她……她与苓采女都是昭妃娘娘的陪嫁宫女,所以交好。”

  夏云姒哦了一声,又风轻云淡地问她:“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从前的旧怨,苓采女究竟为什么这样恨我?要知道,起先可是苓采女栽赃的我,而非我先害的她。”

  如兰恐慌地摇头:“这……奴婢不知……”

  “呵。”夏云姒轻笑,“真是奇了。”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缓缓摇头,“苓采女到底为何这般恨我,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如兰听的,是说给皇帝听的。皇帝只消往昭妃身上想上半分,这场戏就做得不亏。

  皇帝却未予置评,只问如兰:“你说采菁是让你给夏宣仪下毒,而非行诅咒之事?”

  “……是。”如兰不敢迟疑,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下去,“毒……毒是采菁找来给奴婢的。行宫门口查得严,但她有只中空的簪子,将药粉装进去带入宫中即可。说是积攒三回,用量便可取人性命。”

  夏云姒:“现下已攒够了?”

  “还没有……”如兰肩头紧绷,躲避着她的视线,“应是明日还要再去见她一次,在行宫附近的集市药房相见……”说及此她顿了顿,抬眸睃了眼皇帝与夏云姒的神情,终于按捺不住,重重地接连磕起头来:“所以那符咒当真不是奴婢的,皇上……奴婢从不曾见过那些东西,更不知道宣仪娘子与周美人的生辰八字啊!”

  一下又一下,磕在地上咚咚作响。皇帝却只觉得心烦,摆了下手,两旁的宦官即刻上前,将她箍得动弹不得,嘴也捂住。

  夏云姒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皇帝,他倚向靠背,阖目揉着眉心。

  他对昭妃起疑了,一定是对昭妃起疑了。否则一个采苓,不至于让他这样头疼。

  恰到好处的,她温温柔柔地唤了他一声:“皇上……”伸过去的手在他的袖缘处绞了个圈,语声愈发委屈,“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他睁开了眼睛。

  “这事……”他睇了眼如兰,“可与昭妃有关?

  如兰打了个激灵,愕然抬头:“奴……奴婢没听说,奴婢不清楚,不敢妄言。”

  他沉然点了点头。

  夏云姒垂下眼帘,想他大约是要出言为昭妃辩解的。

  这于她而言并不意外,更不至于为此寒心,不过说明昭妃实在难以撼动罢了。

  却听他只说:“去押采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