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之道 第92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古代言情

她推开窗看,太阳无力,挂在天际白惨惨的。长信宫有棵上了年纪的梧桐,天冷掉光了叶子,参天的枝桠上安了个老鸹巢,无数的短枝交错出巨大的船型,从底下看上去苍凉异常。

年下日子过得飞快,临近正月,天愈发冷了。佛生的儿子满月在十二月癸卯,那天弥生过昭阳殿请安,进门的时候正遇上内侍熏醋,阖宫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太皇太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弥生进内殿瞧,她才吃过药,正捂在被褥里发汗。见她来了指指窗下的圈椅让座,一面道,“今天是世子的喜日子,我早就着人备了东西,过会子你替我捎去。生在腊月里,落地到现在也没见过,等天暖和些叫他们送进宫来我瞧瞧。酒宴办在你娘家么?”

弥生应个是,“康穆王府里七灾八难的,丧期还没过,办喜事说不过去,不办又怕委屈了孩子。”

太皇太后嗯了声,“小字可取了?”

“叫消难。”弥生笑道,“圣人性急,连名字都定下来了。取了个律修,等他弱冠再冠字。”

太皇太后咳嗽得厉害,弥生要上去给她捶背,她忙叫住了,“你坐着,没的把病气过给你。我这模样没法子过问,你替我传话给你父亲,劳烦他多周全。十一王的生母走得早,他自小在我手底下长大,在我眼里和叱奴他们是一样的。没想到福薄,才二十出头就去了。我心里真是……”说着泪水氤氲,“这一年事情太多,我痛也痛到麻木了。想管没有气力,只有拜托谢太尉了。”

弥生忙道,“母亲别这么说,佛生也是谢家的女儿,娘家帮衬原就是应该。母亲只管将养好身子,多少事要倚仗母亲拿主意呢!”

太皇太后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调过视线来看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仔细端详。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和年初初见的时候又不一样了,长大了,经历了些事,身上更多了端稳。她和九郎的纠葛她早就知道,怎么说呢?仅仅一层窗户纸,但是不好捅破。她也难,过年才十六,先帝没给她留下什么好的,留了百年和个烂摊子。她小小的年纪,拿什么来挑起这副重担?再说同九郎有染,这件事怕也不是她能掌控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慕容家的男人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若说是她主动引诱师尊,这话她头一个就不信。

事到如今,她也有些后悔。当初的指婚是个错误。要不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也不至于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九郎主意大,后面的事她用不着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她如今只知道两手都空了,唯剩九郎一个儿子。宠溺就宠溺些,别逼到绝处,再闹出什么岔子来。

“你去吧!”她说,“替我带佛生的好儿,叫她放宽心,不高兴的事别想,以后要看着儿子。”

弥生道是,却行退出了昭阳殿。

太后的卤簿要是按祖制来,车舆、鼓吹、仪卫委实太过庞大。省亲和出巡不一样,用不着太周到。弥生也不喜欢这么大的势派,便吩咐下去从简。即便这样,仍旧浩浩荡荡从御道排到永宁塔寺。太尉府在调音里,出西阳门南行三里就到了。弥生坐在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里朝外看,景致和半年前是一样的,只是换了种心境,再加上这淡灰的地,乌沉沉的天,就有点说不出的凄怆滋味。

仪仗到太尉府门上时,阀阅下早跪了满地的人。谢家人口多,迁了京官后举家挪到邺城,几乎把整个坊院都占据下来。横竖隔两三家有一户姓谢的,重又像在阳夏时候的兴旺繁荣了。

内侍托着她的肘下辇来,因着时候尚早,迎驾的大多是族里的亲眷。跪在最前头的是父亲和母亲,后面是一众叔父和阿兄们。她上前搀爷娘,又让众人起身,笑道,“我是回娘家,又不是宫里朝见,大家随意些的好。”

热闹的迎进门去,正房前的台基上还跪了一拨女眷们。领头的是佛生,背后一溜没出阁的姊妹们,莲生、道生、昙生、玄生都在。恭恭敬敬的对她泥首行礼,“愿太后长乐无极。”

这一拜她稳稳的受了,等礼数走过了才是姊妹之间的情分。道生左右看看,她带来的内侍宫婢自发的到每个角落站规矩,井然有序的,个个立得笔管条直。心里赞叹着,吐了吐舌头道,“咱们家算是教条严的了,和这些宫里出来的一比,竟都成了秃毛鸡。”

大家哄笑着相携进了屋子,姊妹们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打茶围,彼此看看,都恍如隔世似的。

弥生看佛生气色还好,只是月子坐下来,一点未见发福,便低声道,“太皇太后让我带话给你,叫看孩子的面儿,别难过。”

这么一说反倒叫她红了眼眶,哽咽道,“他活着没给我好处,可是一走,我觉得我大半条命都跟着他去了。”

弥生想起珩来,难免跟着掉眼泪。旁边的婶娘们赶紧打圆场,“喜日子不带哭的,快叫人把消难带来拜见太后。”

大个子乳母抱着孩子来给弥生行礼,用大红福寿绵长宫绸打着蜡烛包,只露出一张小小团团的脸来。她一瞧喜欢极了,伸手接在怀里,在小脸上香了口,叫人拿锁子来。贴肉戴怕他冷,就塞进包袱夹层里面去,逗一逗,笑道,“长得像年画娃娃,太叫人稀罕了。”细打量,其实眉目间有谢允的影子,也不说破,只顾看着佛生笑。

佛生正有些尴尬,门上司礼的高唱起来,说乐陵王携王妃到了。大家不由朝弥生看,却见她眉舒目展,坦然的一副样子。仍旧抱着消难,只是正了正身子,看架势打算接受跪拜了。

☆、争先

 

九王携王妃进上房来,看上去还挺看顾王宓似的,进门槛在肘上托了一把。

王宓穿着松花绫子襦衫,洒金腰袱下配了条红双裙,到底是个美人,倚在夫子身旁也是郎才女貌的佳配。上前来抬了下眼,盈盈秋水似有千言万语。弥生真觉得不习惯,这种神情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她应该是傲慢、骄矜、目空一切的,如今弄得受难小媳妇模样,瞧着委屈透了。

她在看王宓,慕容琤却在看她。天冷,她戴着昭君套。褖衣的衣领上镶了圈紫貂,暗沉的颜色反而衬得那面孔越加白皙。年纪虽轻,抱着孩子倒挺像那么回事。他不由有些走神,心里暗暗嗟叹着,要是抱的是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不过也不急,再波折,明年这个时候也该有信儿了。

人在高位上,端起来自然很有威仪。她不发话,臣子朝见太后就得参拜。内侍摆了锦垫在面前,他和王宓并肩跪下来泥首,“臣慕容琤拜见太后,太后长寿永康。”

弥生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扭曲了,看见他们跪在她脚下,突然感到异常解恨。有意顿了顿方慢吞吞的应,“贤伉俪今日来得早,免礼吧!九王妃路上受冻了,脸色恁地难看。来人上个手炉,请王妃坐。”一头站起来,招呼慕容琤道,“这是康穆王的遗孤,殿下来瞧瞧侄儿吧!”

慕容琤道是,凑过去,因为离得实在近,能闻见她身上幽幽的冷香。两个人围着孩子,恍惚有种温情无声流淌。他伸出手指在消难粉嘟嘟的小脸上抚了抚,真是个嫩人儿,碧清的眼睛看着你,会让人心底软软的痛起来。再逗一逗,惊奇的发现那孩子竟然笑了,咧着嘴对他露出牙床,可爱到极致。

“哟,乐陵殿下脸面真大!”边上的人拍掌道,“小仙人最灵验,对谁笑,谁就要交好运道了。”

他高兴不已,平摊着胳膊急切道,“叫我抱抱。”

弥生小心翼翼递过去,交接的时候他的手从襁褓底下穿过来,不偏不倚触到她胸上。弥生一怔,他飞快勾了下嘴角,然后若无其事的退开了。

他是真的喜欢孩子,搂在怀里悠悠的转圈,摇晃着和他说话,做出各种怪声来逗弄他。他素来严谨,眼下有点浑然忘我,大家看在眼里,都附和着笑。屋里人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佛生扯扯弥生的衣袖让她看王宓,那份楚楚的样儿早就不见了,狠狠扣着手炉,指甲都勒得发白。

她是该恼的,给她看坐,却招呼慕容琤去看孩子。两个人如今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众目睽睽下郎情妾意做给谁看?在家里整日板着个脸,君子人模样。遇上了他那小徒弟,立时骨头轻得没有三两重。这算什么?她气得身子打摆子。他们倒是情意绵绵,她呢?她做错了什么,掺合进他们之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当她是摆设似的。她哼了哼,无咎太后,再了得也不过是个外妇的命,神气什么!

弥生知道她所思所想,缓步踱过去,回头看了慕容琤一眼,笑道,“殿下很喜欢孩子,王妃怎么不生一个?”

王宓有苦说不出,如果一个人能生出孩子来,还要等到现在么?洞房那夜他说自己不成,可是后来又传出他们私会槐花林的消息,所以他根本就是不愿意碰她。可怜她连那两个家妓都不如,成亲到现在她没有嫁了人的感觉,充其量就是借居在他府上。起居不在一起,爵位上的户邑田地有专门的管事。她的花销从公中支出,吃穿无忧,还有呢?没有了,她是个空头王妃,仅此而已。谢弥生偏挑这来说,分明是戳她痛肋。

可是场面上总要撑足的,输人不输阵么,这点她知道。她放下心气儿来,“这种事求不来的,该有子孙运,跑都跑不掉。我只是替太后可惜,先帝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殿下以后的日子难免孤凄。女人一辈子不生孩子,人生可不圆满。”

弥生依旧是笑,暗忖着好一张利嘴,半点亏也不肯吃。佛生在边上搭腔,“当今天子都要叫太后一声家家,这么个尊崇的儿子在那里,怎么叫无儿呢?”

王宓掩嘴一笑,“我说一句,太后好歹恕罪。陛下虽好,到底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么,十一王妃是知道的。”

佛生听了脸色难看起来,她不是正室所出,人尽皆知。如今拿这个来贬低她,自然叫她万分拱火。待要反驳,弥生在她手上压了下,抿嘴一笑道,“我记得有一回宫宴,太皇太后说起过九王和王妃的事。我听了觉得很奇怪,王妃到现在未曾有孕,据说是从没同夫子圆过房?”她笑着和佛生换眼色,“你瞧眼下只有咱们妯娌,王妃有苦楚就说出来,咱们也好替你分分忧。”

王宓的脸霎时就绿了,如果刚开始可以装样,现在就是揭开了皮给人撒盐了。她气得弼弼的喘,“太皇太后怎么会说这种话!我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如何知道?皇太后是在开玩笑么?”

弥生今天就没打算退让,反正大家说开了,朝中对她的传闻也不在少数,尤其是王宓跟前,更加没有遮掩的必要。

“外人或者不知道,但是夫子亲口同我说,我想这个总没错了。”说完了没等她开口,抽身坐回美人榻上去。托着茶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了,我早前听说你大兄升了司空,今日太尉府办喜事,他可来?”

王宓摸不透她要干什么,又因为她那通话气炸了心肺,只干巴巴回了声,“我们府邸离得远,他来不来我不能知道。”

弥生点了点头,“京畿里他官最大又是长兄,想来王家的事都是他做主吧!”一头又笑,“说起来咱们之间也有一段渊源,可惜还没见过他。回头若是来了,还请你引荐引荐。”

“引荐什么?”慕容琤抱着孩子过来,仍旧放回她怀里。边上人伺候他净手,他拿巾栉边擦边道,“包得这么紧,我料着孩子难受。还是松开拿小被子裹起来,多穿几件衣裳也就是了。”

佛生招乳娘来抱消难去喂奶,应道,“九兄真是细心人,原本不是这样的,就因着今天给他办满月,要带出来见人,才特地打了蜡烛包儿的。”

他笑了笑,“我看见他挣,把他两只小手掏出来了,不会冻着吧?”

弥生觑了他一眼,大有嗔怪的意思,“不会带孩子,混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