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兜兜麽
一屋子人只顾抱着她哭,内院丫鬟婆子莫不敢睡,整夜整夜守着,只没人再去深究背后之意。
景辞被这没头没脑的藏过一回,又死了一个贴身丫鬟,惊疑自不必说,但琢磨不透贼人意图,更叫人彻夜难安。但谜底在三日后揭开,仍是迷雾重重。
宣府总兵庞仲粮六百里加急上报,西厂提督陆焉叛逃残元,有人亲眼目睹提督一行人连夜出城,直奔北元。
京师一片哗然。
回溯两日,丑时三刻京郊栈道。月是上弦月光照大地,夜是杀人夜风高人稀。马蹄声嘚嘚,一声叠着一声往前挤。埋伏在两山树丛下的匪贼有九环大刀流星剑。月亮渐渐满,一道寒光闪过,就在这一刻,刀出鞘,割裂了南风,第一匹狮子骢迎头来,四蹄被齐膝斩断,吁一声嘶鸣点起了战火。马上人滚落在地,剑出鞘,手腕回旋,一个剑花向上挡住当门劈来的雁翅刀。月光下,雁翅刀的主人看清了他的脸,精致婉约的眉和眼,挺拔高俊的鼻,还有——还有一口热血自他口中喷出,溅上了他的月白锦袍,点点似梅落塘前。他靴子里藏一把短刀,悄然无声中划破了他夜行衣下的薄脆的肚皮,血肉翻涌,眼是血,喉头是血,漫出来漫出来,淹没了乾坤天地。
“哐啷——”清脆,是雁翅刀砸在突兀的山石之上,弹开来又落地,再没有声响。
他的剑已经转向,临空翻转,割破一截黝黑的咽喉,血液飞溅,将温和的南风烫得燥热。他持剑的手在抖,虎口撕裂。这一夜还要杀多少人,还能杀多少人,仍是谜。
随行的三十人已所剩无几,白莲教信徒却一个一个不惧刀剑地往上冲。
栈道尽头,一匹白马俯冲而来,九节鞭叮叮当啷如鬼魅勾魂,手臂一甩,缠住剑身,再一带而起,夺了他搏命的利器。残兵刀枪相对,眼看就要穿透他肩胛,仍在苦战的石阡飞身扑上,带着他往侧边一滚,躲开刀锋剑尖。
但他身下一片温热,血从石阡胸口涌出,似一口鲜红泉眼,染红前路。“义……父……”没说一个字呕出一口血,他的月白衫子被血水浸透,湿热的温度灼烫在胸口。他抬手合上石阡的眼,合上最后的期望。匪贼已在身前,刀架在脖上,胜负已分。
“啧啧啧…………”余九莲骑在马上,手中握着陆焉的长剑,依然是一张非男非女妖娆妩媚的脸,依然是娇娇妖妖昆曲调调,他故作感慨,“没想到啊没想到,提督大人到如此境地,还有人飞身挡刀,真真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啊。”
陆焉一手撑地,掸一掸衣摆上沾的灰,站起身来。打斗中一缕发自额前落下,习习夜风中飘摇,令他眼角泪痣一时明一时暗,如风又如梦。双手负在腰后,他抬起下颌,亦抬起斑斑血迹,迎着马上锦袍端正高处俯瞰的余九莲,竟半分不输。
他不愿多说,只问一句,“郡主呢?”
余九莲临空舞一舞手中长剑,妆模作样扬声道:“提督大人放一百二十个心,汝宁郡主是永平侯费尽心思求来的媳妇儿,是荣二爷仕途的垫脚石,侯爷怎么能让奴动郡主一根汗毛?根本就没出国公府,只塞在祠堂里睡了一天,不过谁知道呢?这丁点小事居然让提督大人急的连夜回京,啧啧啧…………好一个郎情妾意,好一个一往情深哪,可惜是一个白蛇一个许仙,一个阉人一个郡主,就让奴来扮法海和尚,替大人斩断情丝,入那雷峰塔修行去吧。”
“要杀本督?告没告诉过你主子?”
“哎呀,都是奴和大人的私事,怎扯到教主去了?”他挽一个兰花指指向陆焉,“大人怎不问奴家是谁?奴等大人问这个,等得好生心急。”
陆焉嗤笑,“谁管一条狗姓谁名谁?”
余九莲怒在心中,笑在脸上,委屈道:“大人可真是心狠,奴的哥哥死的那般凄惨,全赖大人所赐,您说,我该如何伺候您?刀剑?怕配不上大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死的是谁,活的是谁,世间有几个余九莲?或许一人活着一人是影,一人分白昼一人分夜晚,余九莲本就只有一个,就似兄弟二人本就一体。
陆焉面上依然沉稳,不动声色,“这话不该问本督,也不该问你,该去问你主子,同永平侯、曹纯让勾结,欲意何为?”
余九莲抚掌,兴奋异常,“大人果真聪明过人,永平侯与东厂没有哪一个不想取大人性命,不过奴与大人有几分旧情,虽说大人翻脸无情,但奴心里科技挂着大人呢,这日思夜想的,怎舍得让心肝儿你惨死刀下?”
“说吧,你们白莲教想要什么?”雪白刀锋只离咽喉半寸,他仍可在此间谈笑,不畏生死。连余九莲都生出几分敬仰来,但很快,他歪嘴笑,恨意丛生,“大人这话只能问教主,万不能让奴听见了,不然可就没有让大人活命的由头了。”
一时间换了冷笑,勾一勾手,便有黑衣教众提着一对铁索钩到陆焉身前。听余九莲道:“提督大人可认得此物?这是官府衙门对付江洋大盗的惯常手法,听闻一旦交铁钩穿了琵琶骨,任他功夫再高也使不上力气,这倒是正好,护送提督大人的路上也省了许多麻烦,您说是不是?提督大人。”
他仍是笑,眼底结一层坚冰,满含杀意,“你若担得起后果,便尽管来。”
余九莲轻蔑道:“将死之人有何可惧?奴便亲自为提督大人穿上这铁钩如何?”
陆焉摊开手,向后退上一步,淡笑道“有何不可?”
这云淡风轻模样刺得余九莲肚中翻火,咬牙道:“且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铁钩扎破皮肉,仿佛有了神志,这神志都是恨,带着满腔的怨愤往皮下钻,勾烂了一层一层肉,再搅碎了经脉,锁住琵琶骨,从另一端穿出,鲜血浸透了衣袍,触目惊心的一片红。
余九莲终于得意起来,攥住铁索向前一拉,陆焉便呕出一口血来,脏了他的绛紫上杉。他斜睨着襟口一片污迹,满眼的不屑,“啧啧…………听闻提督大人生性喜洁,怎生落得如此狼狈?真让人心疼呢。”
他伸手要在陆焉面皮摸上一把,未料到陆焉仍有力气偏过头,躲开他的手,他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叱道:“不识抬举。”
阉人而已,凭什么高高在上故作清高,见着便让人想踩在地上碾碎了成了齑粉成了灰,再没有机会翻身。
铁索碰撞,叮当响在夜里,栈道上尸横遍野,再涌出一群人来将尸首拖走,月色下一片宁静,先前一场杀戮仿佛从未曾发生过。
五短身材的老仆拉着铁索拖着陆焉向前走,那老仆走在马侧,问余九莲,“护法大人,这阉人咱们要如何运出城?万一查出来。”
余九莲道:“查?谁来查?要查也去宣府固原查他通敌叛国的证据,谁会在京城搜查。陆焉北投的消息一出,西厂自顾不暇,哪里来一个忠心护主的抗旨行事?再说了,咱们可没有这瞒天过海的本事,自然要靠永平侯帮衬。”
“可是永平侯能答应么?他不是千方百计要杀这阉人?哪能留他性命?”
“由不得他不应,上了我教的船,便只能依着咱们的路走,借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应。至于这阉人,咱们往后三百年的花销,都系在他身上呢。”
路边一朵小花染了血,最后一滴血珠子从花瓣落下,砸进土里,阒然无声。
第37章 破阵
第三十七章破阵
至城内,永平侯面色乌青,恨极了余九莲那张时时媚笑的脸,朝堂、沙场他几经征战谁料到竟让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胁迫,“你好大的胆子,白莲教出尔反尔,就不怕本侯荡平尔等邪*教?”
余九莲勾上一缕长发在鼻尖嗅闻,遮住半盏笑,欲拒还迎。“侯爷此言差矣,教主有教主的考量,本教既与侯爷同心戮力活捉此贼,自然要共谋前路才可永绝后患,若此贼出不了京师…………”
“你待如何?”
余九莲仍玩着那一缕长发,姑娘家是似的娇羞,窃笑道:“侯爷何必动怒,当心怒火伤肝。横竖我教早被朝廷定为‘贼匪’,虱子多了不嫌痒,再多一条罪名又如何?奴是担心侯爷,永平侯府上上下下八十七口人,总不能就为这么个阉人陪葬,您说是不是呢?侯爷。”
他原站着,退后几步再坐回黄花梨木太师椅,大约气急攻心,等了许久才断断续续说道:“你…………好你个白莲教,尔等小人,言而无信…………”
“奴本就是小人,自当谨守小人本分,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余九莲答得理所当然,自认为真小人高过永平侯这位伪君子。
“时间紧迫,奴长话短说,棺木就在长青胡同西向东第三间小院中庭,奴在承安门外等着侯爷车架,若日落之前未见此棺木,奴别无他法,就只好去京兆尹处替提督大人击鼓鸣冤了。”
永平侯的手攥紧了扶手,再用些力气,简直就要将这实木扶手摧垮。眼睁睁看余九莲施施然离开侯府,却半点手段没有。上了贼船便只能任人鱼肉,身旁老义犹豫问:“侯爷,咱们就这么认了?万一真让人查出来,那侯府…………”
到底是老狐狸,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想出对策来,“湘嫔家里不是才升官进京么?正得意着,就说是道观里做法的千年木,让运出城外交托高人,保佑湘嫔孕育龙种扶摇直上。”
老义面上一喜一拜,“侯爷英明。”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景辞听见这消息,似一桶冰水闷头往下浇,回过神来时是一身湿漉漉站在雪地里,寒风刮过来,脊梁骨扎得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