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皇帝心不在焉地与冯贵妃说了几句闲话,眸光一直往太后身边的温蘅身上飘,冯贵妃暗暗看在眼里,只作不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圣上说着闲话,将话题转到温蘅身上来,笑着道:“臣妾在家时,也常与母亲,似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这般挽手笑语,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这样好,瞧着真似亲母女呢。”
她这话说得声音不低,太后娘娘闻言笑看了她一眼,将楚国夫人的手臂,挽着更紧,笑问她道:“你看哀家与阿蘅,有亲缘吗?”
冯贵妃不知太后这一眼、这一句背后的真正含义,依原计划接着含笑道:“臣妾先前听皇后娘娘说,太后娘娘曾有意收楚国夫人义女,今日这般瞧着,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确似一家人,若真收为义女,也是一桩美事。”
太后紧挽着温蘅的手,唇际微弯,笑而不语。
冯贵妃猜测太后娘娘应不知楚国夫人与圣上之事,遂谋划着令太后娘娘收楚国夫人为义女,与圣上定了姐弟名分,断了楚国夫人日后入宫的可能,她有意说了这一句后,见太后只是眉眼含笑,并不说话,还欲再设法撺掇几句,但话还没说出口,忽有一只雀鸟,直愣愣地飞扑了过来,冲向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也截断了她的话。
那雀鸟堪堪从太后娘娘与楚国夫人中间穿过,令二人受惊分开,冯贵妃紧步上前,扶稳太后娘娘,抬眼见圣上已快步走至楚国夫人身后,手揽着夫人肩臂,助她站稳。
楚国夫人人一站定,即离了圣上怀抱,避走了数步远,圣上空悬半空的手,慢慢垂落,看向楚国夫人的眸光中,关切难以掩饰,“夫人无事吧?”
太后娘娘也紧着上前,手扶着楚国夫人,关心问道:“阿蘅你没事吧?”
楚国夫人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松了一口气道:“依哀家看,你身边得多添些人,平日出行,这些人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万一有个好歹,能有人及时扶着,不叫你摔着。”
圣上立即赞同,“母后说得对”,又道,“要不从内宫调些得力的侍女嬷嬷,安排给夫人使唤?”
太后娘娘想了想道:“从内宫调些有伺候孕妇经验的嬷嬷侍女给阿蘅,当年给你和嘉仪接生的孙嬷嬷,好像还在宫中,回头让她领着这些人,出宫到明华街侍奉。”
冯贵妃听到此处,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又见楚国夫人轻轻摇头拒绝道:“明郎已为我找好了有生养经验的嬷嬷侍女了……”
太后娘娘笑道:“外头找的人,哪比得上宫里出来的?!”
楚国夫人似心中有结,不愿接受来自宫中的侍女嬷嬷,仍是委婉拒绝,太后娘娘开着玩笑道:“你家里宅子那么大,还怕她们没地住不成,也不需你破费发月钱,她们仍领着宫中的薪俸,哀家让司宫台为她们加俸,等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哀家重重有赏。”
“听话”,似看楚国夫人仍想拒绝,太后娘娘叹了一声,握着楚国夫人的手道,“这是你的第一胎,万事求个稳妥,就当为你腹中的孩子,为了明郎和哀家安心。”
宛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嘣”地在脑中猝然断开,冯贵妃只觉头皮发麻,怔怔地望向圣上,见他的眼中只楚国夫人一人,眸中的关切,再怎么尽力掩饰,也仍因满得要溢,而不自觉流露出来。
……难道……难道……
冯贵妃心鼓急敲,整个人如被狂风卷挟,惊惶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太后娘娘笑看了过来,“明郎就快做父亲了,也不知哀家的皇儿,何时能被叫一声‘父皇’?”
在太后心中,放眼后宫,最有可能诞下龙裔的,也唯有最受皇儿喜爱的冯贵妃了,皇儿登基七载,年已二十有一,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太后虽不问朝事,但也可猜到,朝野之间,必有非议,她将这诞下龙裔、打消非议的厚望,寄托在曾经有孕的冯贵妃身上,岂知冯贵妃听了太后这一句后,只觉讽刺荒唐。
……楚国夫人腹中的孩子,有几分可能是圣上的龙种,还是说,圣上已因某种原因,认定楚国夫人怀的,就是他的孩子……
……如果楚国夫人腹中真是圣上的孩子,皇家血脉怎可流落在外,何况圣上膝下至今仍无一子半女,这个孩子的存在,对圣上本人,对打破朝野非议,都至关重要,如果这孩子能平安生下,如果这孩子是个男孩……
……圣上已对楚国夫人如此宠爱,如果楚国夫人真生下了圣上的第一子,那她入宫之后,该是何等受宠,那孩子是否甚至会被立为太子,大梁江山的未来之主……
……不,都无需是男孩,圣上喜欢孩子,她当初有孕时,圣上曾说过,男孩女孩都好,楚国夫人纵是生的女孩,圣上也会龙颜大悦,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楚国夫人最大的砝码,有了他她,圣上应该不会也无法再满足于这样的地下关系,必要为孩子正名,为楚国夫人正名……
……要快……要赶在圣上设法纳楚国夫人入宫前……截断这种可能……
这场梅林“巧遇”,本是冯贵妃听底下人报说,圣上与太后娘娘和楚国夫人,在疏影亭附近的梅林散心闲走,特意赶来与圣上亲近些,并暗暗看看圣上与楚国夫人之间的勾连,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桩震骇人心之事。
冯贵妃心急如焚,却不能表现出半分,只能神色如常地陪侍太后娘娘,在梅林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她送累倦的太后娘娘回慈宁宫休息,暗看圣上遥看离宫远去的楚国夫人,知道圣上也没心思在她身上,知趣告退,回到长乐宫中。
冯贵妃人在长乐宫中,可谓是坐立难安,越想越觉形势紧迫,不能再等着坐以待毙,急思良久,终于定了主意,示意心腹侍女盼儿上前,轻声吩咐。
哥哥的险事,终于落下帷幕,温蘅心中重石落地的同时,想到又有来自宫中的嬷嬷侍女,要如碧筠等人,被塞到她的身边,心中不快。
她原要坚决拒绝,可一来太后娘娘一片慈爱之心,难以推拒,二来那人刚为哥哥这事定了性,说哥哥无罪,日后要重用哥哥,她怕惹恼了他翻脸,又为哥哥带来祸事,终究沉默点头,接受了太后娘娘的好意。
马车缓缓驶离东华门,春纤问她可是回府,温蘅缓缓摇头,“去青莲巷。”
车马抵达青莲巷时,约莫申初二刻,这时候,哥哥人还在翰林院,来迎她的,是家中老仆林伯。
温蘅见林伯忙着让人沏茶备点心,又紧着迎她去花厅歇坐,笑着道:“我回自己家里,林伯却把我当客人招待,太生分了。”
林伯微躬着身道:“小姐如今不仅仅是小姐,也不仅仅是楚国夫人,身份尊贵,老奴不敢怠慢。”
有关她的身份,因圣上坚持,至今没有公布人前,想来林伯是从哥哥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林伯是家中唯一的老仆,当年父母亲从广陵城外的清水河中将她救起一事,家中仆从里,应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温蘅问了林伯几句,林伯笑着道:“老奴记得,老爷和夫人出门一趟,回来时带回了小姐,小姐出生时受了磨难,幼时有些体弱多病,但老爷请了良医,夫人悉心照料,小姐渐渐就好起来了,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若夫人还活着,得见小姐如今身份尊贵、生活美满,定也十分欣慰。”
温蘅想起母亲,心中也是感伤,她让林伯不必忙着招待,也不要人跟近随侍,自在这座仿建琴川家宅的庭院里,随意走走,等待哥哥回来。
之前,哥哥每日离开官署后,风雨无阻,必会到明华街来,探望照顾父亲,可前日她隔门听到哥哥那番话后,昨日哥哥并没有来,她也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哥哥,也没来青莲巷主动找哥哥,此刻人来了,在这座熟悉的家宅里,心境也不复往昔,有些复杂难言的滋味。
温蘅衔着心事慢慢走着,走到自己的房间前,从前,她人不住在这里,可哥哥还是会保留在琴川家中的习惯,为她房间窗下的花觚,换插鲜花,但现在,窗下花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温蘅在门前站了许久,仍是没有走进房中,慢慢离了此处,任着心事摇散,缓缓走着,渐来到了哥哥的书房前。
哥哥的书房前,有一株老梅,这时节,开得红艳,她曾在这里悄悄摘了一朵,经窗掷向正在温书的哥哥,哥哥受惊抬头,没寻到她人,却知道是她来了,拈花笑道:“阿蘅,我知道是你。”
余音在耳,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温蘅仰首凝望着一树红梅,许久,抬手攀折了数枝,抱着走进了书房。
哥哥书房中,亦无香花,她从前只知哥哥每日会送花给她装点闺房,只知在下榻梳妆时,笑望着哥哥经窗走过,将一束含露鲜花插入花觚,却从未为哥哥做过这样的事。
……哥哥为她做了太多太多,可她为哥哥做的,却很少很少……
温蘅将房内架子上的一只胭色梅瓶,拿至书案上,边将新摘的梅枝,修剪着插入瓶中,边无言地想着心事,因为分神,不慎碰掉了案上的一道画轴。
长长的画卷,如流水倾泻开去,琴川四时,春夏秋冬,依次展现在她眼前,还有那隐在青山碧水间的男女,从两小无猜的稚龄孩童,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再到宁静相守的年轻男女,他们一直在一起,诗酒琴茶,泼墨作画,共走过烟雨濛濛的暖春,菡萏接天的炎夏,红枫满山的凉秋,来到落满白雪的皑皑冬日,男子、女子都已消失不见,画上只余一古琴,孤对着一江寒冰,落满白雪,无人来弹……
温蘅缓缓蹲下身去,慢将这幅画卷轻轻收起,最后拢在怀中,人蜷蹲在地上,轻轻哭了起来。
温羡回到青莲巷时,天已微黑,他听林伯说小姐来了,微愣了下,向书房走去,远远见妹妹人坐在窗下,身子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似一幅背身的美人画,看不分明。
曾经恨不能日夜相守,一生不离,可现在,连见面说话,都觉困难,温羡僵站在原地许久,终是抬步走进了书房,妹妹听见声音,站起身来,回身向他看去,他无言以对,妹妹也不说话,正像昨日在明华街父亲房前,妹妹听到他说利用她后,兄妹二人之间,无话可说。
长久的沉寂后,终究还是温羡先开了口,但开口也只有短促冷淡的三个字,“有事吗?”
妹妹边缓步近前,边轻轻道:“今日,我去了趟宫里,太后娘娘说,想将容华公主嫁给哥哥为妻,但公主性子娇纵,仍得好好教教,不急着嫁人,所以只想先将此事昭告天下,婚期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