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第119章

作者:阮阮阮烟罗 标签: 古代言情

温氏夫妇因失去爱女,终日郁郁寡欢,温夫人更是想女儿想出病来,没多久,一名妇人带着一名两三岁的女童,行乞流浪到了青州琴川城,那妇人身患恶疾,病死在城里的陋巷中,那女童被温氏夫妇的独子温羡,牵回家中,自此温家又有了一个阿蘅,这个阿蘅,才是她。

因为温夫人病逝,温先生郁结于心,处理公事时浑浑噩噩,出了大错,担心将受严惩,惊惧之下,曾遣散家仆、卖宅迁居,以节省开支,为一儿一女未来打算,许多年过去,一些旧邻旧仆已不在人世,一些旧邻旧仆,已离开了琴川,身在琴川城、活着的旧邻旧仆,记得有两个阿蘅的,也极少极少,温氏夫妇在青州亲缘寡淡,一些上年纪的亲戚,大都过世,至于一些年轻的,都已不知道这事,这大抵是温羡明知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儿,却敢欺君罔上、瞒天过海的底气由来。

她的的确确不是辜先生的女儿,这正是他所想希望的,可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罪臣之后的身份,一旦被世人知晓,她这漏网之鱼,将死于大梁律法的屠刀之下。

更可怕的是,华阳大长公主的人手,也隐约将要查到这里,只好在他手下的干将,先一步查出真相,将身在琴川的几名知情人,全都暗中控制住,并不动声色地散布了错误信息,引得华阳大长公主的鹰爪,暂往错误的方向查去。

但,离开琴川、散在大梁的旧邻旧仆,是随时可炸的惊雷,也许他们都已过世,也许他们一生也不会被华阳大长公主的人找到,可凡事就怕有个万一,华阳大长公主原就厌她,三番两次加害于她,一旦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定会斩草除根,红了眼、拼了命地要置她于死地,如果这个万一爆发,华阳大长公主以大梁律要求处死她,律法昭昭,何人可救……

两种身份,就摆在他的面前,一条是她的生路,一生平安荣华,可他与她,从此再无可能,一条是她的死路,他不会如前者那样绝望,可她的身份一旦被揭,即性命不保……

皇帝死死盯看着密报上的每一个字,似想再寻找第三种可能,可是没有,没有……他的胸口绞痛起来,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拧攥着他的心,迫得他无法呼吸,重重干咳几声,却牵连地头也抽疼了起来。

皇帝攥拳用力地锤打了疼处几下,唇际忍不住弯成冷笑的弧度,无声自嘲。

命运弄人,他和她之间的红线,到底是绕系有多少死结,深重的迷惘无力感,侵满了皇帝的心,他无力地垂下手去,先前包扎好的伤处,渗出血来,染红一片。

沈湛目光怔落在手背上的烫红处,却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眼前空茫,耳中嗡嗡回响着妻子的话,和离……和离……他的心,早在昨夜,被所谓的“情义”二字,砍劈地鲜血淋漓,此刻,又被这两个字,狠狠地戳上数刀……

他知道,昨夜圣上来此,毫不顾忌地为她拢被,定了同他坦白的决心,是动了要她的心了,可他不会放手,即使君权威逼,他死也不会放手,温蘅是他沈湛沈明郎的妻子,他们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共同抄录下《我侬词》,立誓此生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阿蘅不会负他的……是圣上强逼?可圣上英明清正,并视他为手足……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兄友,一个是他最深爱的妻子,沈湛神思如狂,猝然转身,大步走向榻边,轻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问道:“……中间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差错是不是……你有苦衷是不是……”

温蘅望着已经几近疯狂、却极力维持镇定、极力控制着握肩的力气、极力用寻常语气、温柔同她说话的丈夫,一颗心,都要碎了。

原来圣上并没有同明郎挑明,也是,这样的龌龊之事,他为人兄为人君,怎有脸面对明郎说,事已至此,已无可回寰,温蘅压下满腹酸楚,静望着身前的丈夫,轻轻道:“纵使有苦衷,纵使一切是因你母亲而起,但终究,做出选择的是我,是我违背誓言,是我负了你……

……齐大非偶,父亲说的对,可我那时太天真,眼里心里只有你,以为纯孝侍亲,终有一日可以婆媳相谐,天真地差点赔上了哥哥的性命……

……我们不该认识的,我若不嫁到京城,哥哥就不会为了我留京,不会被你母亲构陷下狱……我去求她,自请下堂以换哥哥一条生路,可她不肯,还断了我求见皇后的机会……你不在,我在京城找不到一个可以救哥哥的人,只有去求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拿自己换哥哥一条命……”

压在心底的话,一字字平静道来,温蘅原以为真到这一步,她会泣不成声,会将这些时日所有的屈辱惊惶,都哭出来,因为自此无颜面对明郎、要永远与他分开,而泪如雨下,可真到了这一刻,真的说出来,却原来这样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美梦会醒,早就在心底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她早看到了结局,从前,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妻子平静的话语,听在沈湛耳中,却不啻于道道惊雷,他回忆去夏回京种种,心如刀割,想起那夜他骑着紫夜,快活如少年郎,去见久别的妻子,耳听妻子此刻与那时再次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明郎,我们和离吧。”

“不!!”

沈湛脱口而出,“阿蘅……阿蘅……”他连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像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有一的年轻男儿,双眸血红欲裂、泪光闪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我们早该和离的”,温蘅亦忍不住语含哽咽,“我那时不该因你昏迷而心软,也不该指望着他新鲜劲过了,就能把我丢开,能和你粉饰太平地过下去,早该和离的……我对不住你……”

“不,是我枉为人夫,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我弥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我早就违誓,不忠于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我与他幽会几次,如何苟且吗?!”

温蘅感受到沈湛身体一僵,轻推开他,忍泪望着他的双眸道:“你在乎的,你会想,你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去想,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回不到过去了,分开,分开对我们,都是解脱……”

“……不,我会不在乎的”,沈湛像是负伤的野兽,小心翼翼地深望着她,“我会不在乎的,阿蘅,不和离……不和离好吗?”

“……不和离又如何,就像不管你母亲过去如何暗害我和兄长,你都背着孝道,无法对她做什么,你为人臣子,还背着忠义在身,难道还能逆君不成?!”温蘅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从前是暗行苟且,此后,难道要我明做娼妇吗?!”

“不!”沈湛额头青筋暴跳,几是咬牙切齿,“我不会让他再碰你,绝不会!!”

帘拢声响,是碧筠轻走至帘边,低着头,不看室内情形,只屈膝福道:“陛下请夫人至观鹤台用宴”,微一顿补道,“只请夫人一人。”

第117章 二合一

传话毕,碧筠无声退下,内室静如幽海,许久,温蘅凉凉轻嗤一声,似一柄薄锋的冰刃,在平滑如镜的海面尖利划过,撕开了这幽静死滞的表象。

……既已挑明,索性光明正大了吗?

温蘅心中浮起深深的嘲讽,更深的倦怠和心灰,亦如海潮涌上,她缓缓抬手,如了无生气的木偶泥人一般,拭净双眸泪意,欲起身下榻,稍一动作,即被明郎紧紧抱住,“不要去”,他深深地望着她,带着恳求意味,颤着唇道,“不要去,阿蘅……”

“……不去,就是抗旨”,温蘅声平无波道,“我不是你,承袭武安侯,有位长公主母亲,有位皇后姐姐,他根本不在乎我在太后娘娘那里的身份,我在他眼里,始终只是个寒微的小吏之女,抗旨的罪名,我担不起……”

……事已至此,再难回寰,她再无颜面,与明郎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与他做“恩爱”夫妻,温蘅和离心意已定,有意将话说绝,“我不是你所以为的好女子,我负心不忠,也贪生怕死,所以自去年夏天起,我暗中遵旨赴约了一次又一次,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记不记得宫中那场金秋菊蟹宴,你在宴上喝醉了,我没有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我遵旨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和陛下,在那里宽衣解带……”

紧拥着她的双臂,随着她无情的话语,越来越僵,终至此处,如绞紧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温蘅停下这戳扎人心的尖锐言辞,抬眼看向脸色苍白的明郎,抚上他极力忍耐,却仍因内心情绪之激烈,而忍不住爆筋的额部,哽声轻道:

“你受不住的……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次,你受不住的,明郎……你既知道了,就没办法不去想,道理想得再明白,也敌不过人的本性,心里会有尖刺暗生,即使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从前一样,继续做恩爱夫妻,可这刺留在你的心里,也长在我的心里,会在你每一次忍不住去想时,再生一根,长久下来,我们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你会疯,我也会疯……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办法再做夫妻了,与其强行维持我们的婚姻,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不如早些分离……”

轻抚额部的手,被明郎紧紧握住,送至他的唇边,他吻着她的掌心,在哑声轻唤“阿蘅”的同时,一滴泪,也从他通红的眸子里滚落下来,烫在她的掌心,“我可以的,我们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的……过去的,我不会再想了,阿蘅,我们朝前看好吗?我们有孩子了啊,我们有许多将来……”

温蘅想到腹中的孩儿,亦是心中一痛,但她心意已决,长痛不如短痛,仍是冷声道:“眼下之事你都无力阻拦,又何谈将来?!”

沈湛一僵,温蘅就势离了他的怀抱,下榻盥洗,她知道明郎在后看着她,极力抑制住因内心痛苦而忍不住轻轻颤抖的手,紧抿着唇,眉眼平静地换穿上一件娇慵鲜妍的妃色裙裳,走至梳妆台前,慢梳云髻,精心描妆。

已经过了晌午时分了,午后煦暖的春光,透窗移影,在榭内平滑的漆砖地上,洒下道道清致兰纹,温蘅坐在镜前,一边梳妆,一边望着镜中妆容清滟的自己,和她身后、坐在榻畔、一动不动地深看着她的明郎。

日斜影移,漆砖地上的墨色兰草,寸寸缓移向室内的檀案香几、罗帐宝榻,温蘅打开最后一方口脂盒,挑染些许,凝看着那抹鲜艳的灼红,想起去年夏天的雷雨夜,她为了哥哥,来到紫宸宫承明殿,宫人引她至偏殿沐浴梳妆,她望着镜中那个颜色娇艳的陌生自己,一时想着违誓踏出这一步,就是负了明郎,这一生都不能再回头,一时想着明日就是哥哥的死期,想着与哥哥在青州琴川的点点滴滴,点染绛唇的指腹,似亦如心犹疑不决,来回揉拭唇部许久,终是做出了决断,起身走向了那人的寝殿。

该决断了,早该决断了……温蘅轻点绛唇,阖上妆奁,奁盖密合的轻微一声响,落在这幽静的内室,却不啻于一道惊雷,温蘅缓缓起身,看向明郎,“每次遵旨赴约前,我总是如此的,虢国夫人敢于淡扫蛾眉朝至尊,我这个所谓的楚国夫人,没有这个胆量,我贪生,我不能忤旨,明郎,你也不能。”

榻边沉寂如山的年轻男子,身子微微一震,一双眸子深深绞视着镜台前的女子,眸中微光闪烁,痛苦难抑。

“我们没有将来的,外忧内患,我们所希望的圆满婚姻,早已是千疮百孔”,温蘅静静道,“在外,圣上不知几时才肯彻底罢手,你母亲也永远不会接纳我这个儿媳,在内,有太多的日常细琐之事,会勾得你去想这桩龌龊事,过不去、忘不了的,和离分开,是解脱,此后,你还是干干净净的沈明郎,就当这几年,是做了一场梦,我一个人,余生自担。”

温蘅忍痛压下所有的眷恋和不舍,将话说尽,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衣风振响,明郎紧紧地从后抱住了她,力气大得,像要将她融进他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观鹤台建在上林苑之南,迎对水泽之地,因正值晴暖春时,水木蓊郁,白鹤翩然,登至高台,放眼望去,极为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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