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循大梁制,嫡公主食邑五百,出嫁增一百,庶公主食邑三百,出嫁增五十,华阳大长公主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妹妹,也是大梁开朝以来,最有权势的公主殿下,未出嫁前食邑已增至千户,嫁与老武安侯后,食邑累年积加,再增千户,不仅手中权势,是梁朝公主之巅,所受食邑,亦是前所未有。
无独有偶,先帝宠爱妹妹,破例增加食邑,今上,亦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容华公主,宠爱有加,登基之后,将公主的三百食邑,累增至一千。
楚国夫人既非圣上同父姐弟,又无同伴长大之谊,之所以能比肩甚至越过容华公主,初受封即受食邑千户,唯有太后娘娘因失而复得之故,对楚国夫人爱怜无比,甚已越过先前倍受宠爱的容华公主,纯孝侍亲的圣上,以太后之乐为乐,破格册封,厚赐食邑。
大梁虽以仁孝治国,但圣上这孝,也孝过头了吧?!!
此旨甫一昭告天下,朝臣劝谏的奏折,既如茫茫雪花飘向御殿,几要淹了御案。
皇帝随手翻了几本,见写来写去,不过都是先颂扬一番圣上纯孝,乃天下臣民表率,接着谏请降低永安公主等级,减少永安公主食邑,陈明此举是如何如何不合制,然后拟想如圣上一意孤行,将造成何等不良影响,有损圣主形象等等,暗戳戳地写上几句,太后娘娘如此大张旗鼓地破格宠爱,让先帝脸上不大好看,搞不好先帝泉下有知,夜里要给他这个圣上托梦,和他谈谈心的,最后再跪个安。
皇帝一点都不安,尽管迫于形势,认了命,将错就错,将毫无血缘关系的“假姐姐”,认做了同母异父的“真姐姐”,彻彻底底地放了手,断了自己的心,遂了她的愿,让她与明郎双宿双栖、白首不离,让那个有一半可能该唤他为父皇的孩子,永远成为明郎与她的孩子,未来的某一天,或会叫他这个生父,一声舅舅,但心中的伤怅不甘,又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消得干净?!
消不干净了,这一世,他都是求不得的伤心人了,从前,他还可做个角落里的小贼,偷香窃玉,对她大表情衷,将心里话,全都说给他听,此后,他与她,虽其实毫无血缘,但明面上,只能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不但不能再有任何亲密举止,言语神色上,也不能再流露半分。
他用这个“假姐姐”的身份,给她筑就了固若金汤的堡垒,免她再受风雨欺凌,抵抗一切明枪暗箭的同时,自己却被那个“假弟弟”的身份,禁锢在无法逃离的囚牢之中,打开牢门的唯一钥匙,是她的性命,终这一生,他都只能困于牢中,无声地望着她与明郎,踏过他这个劫波,鹣鲽情深,执手不离,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
他就只是那个偷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雪人的小孩子,自以为拥有了,藏在身边,做着美梦,却不知他无知而狂热的爱,是灼化雪人的孽火,美梦醒来,原本冰清无暇的雪人,已化为冰水,他灼伤了她,她从此就如冰澈的雪水,无论他怎么试图抓握,都只会从他指间无情流逝,再也无法执她手,吻她眸,做着有生之年能得她莞尔一笑的美梦。
有生之年,咫尺天涯。
他们是表面看来最亲密的家人,却也是暗地里,最疏冷的旧人。
昨日夜里,他送母后回昭台宫后,回到御殿,屏退诸侍,拿出袖中那只小方匣,坐看了许久。
那匣中原本原本层层叠叠,盛放了许多“蘅”字,刀工从极糙到尚可到精美,无事之时,他总想着她,想着她,却不能见,亦不能说,只能将自己闷在寝殿内,一张张地剪着红纸,剪着剪着,技艺纯熟,他有时看着新剪的“蘅”字,都忍不住想,他这手艺,大抵可去民间摆摆剪纸摊了,后来转念又想,这摊子摆不起来,古字万千,他只会,剪一个“蘅”字。
他从前只唤她为“夫人”,如今需唤她为“阿姐”,他剪了许多的“蘅”字,却从未唤过她一声“阿蘅”。
他挑送了剪得最好的一张,作为送给夫人的最后礼物,夫人转走向明郎时,扬手将之抛在风中,那载着他最后心意的红色剪纸,就如这春日里的一片落红,飘落水中,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夜里回到御殿后,他将余下的剪纸,全都洒向了火盆,这事,他去年也做过一次,当时,他转瞬便悔,急急踢翻了火盆,捡起了碧玺珠串,碧玺珠已散,他的念想,也该彻彻底底地散了,再没如去年悔踢火盆、抢救剪纸,静看红纸成灰。
他已在漪兰榭叫了一声“阿姐”,当时她的眸光极是惊疑,蕴满戒备,像一只暗蓄利爪的猫,惊疑紧张地微绷着身子,若他这只乱摇尾巴的恶犬,将尾巴甩到她身上,想借此对她打什么主意,她就要毫不留情地一爪照面挠过来了。
她不知道,这一声“阿姐”,是真要叫上一生一世的,他叫得别扭,也不知她几时能听习惯,她是极爱家人的,愿为家人付出所有,也不知他这“假弟弟”,能不能有朝一日,被她略略视作家人,给点关心爱护,在他唤她“阿姐”的时候,不再暗蓄利爪,眸光蕴满戒备,而是收着爪子,如冬日里晒太阳的猫儿,懒洋洋地看上他一眼,允她生的小猫儿,同他亲近亲近。
这一天,要等多久……三年?……五年?……
且等吧,欢喜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而煎熬的时候,却度日如年。
楚国夫人受封永安公主一事,自也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随御驾出行上林苑的后妃,见太后与圣上,如此厚待楚国夫人,自是忙不迭赶至昭台宫,贺喜太后娘娘,寻回长女,此后母女不离。
冯贵妃自也在贺喜之列,她是圣上的“宠妃”,平日里后宫诸女给太后请安,陪太后打趣,五句话里,基本是皇后娘娘说两句,她说一句,余下妃嫔共说两句,但今日,她实在没有奉承太后的精神,五句话里,她勉勉强强只说了半句,皇后娘娘则好像早知道此事似的,笑贺了几句后,便不再言语,最后显得位份仅在她之后的惠妃,一枝独秀,说了好些吉利话。
冯贵妃暗瞥了惠妃一眼,心道惠妃虽只比她略低一级,是贵妃以下的四妃之首,但也与宫中其他妃嫔无二,薄宠在身,从前平日里溜溜她的袖犬,打发时间,后来楚国夫人被袖犬惊过,圣上下令,不许惠妃的袖犬出她的长宁宫,惠妃就只能闷在长宁宫里逗逗狗了。
说来她失了遛狗的乐趣,该怨恨楚国夫人才是,这会儿却口灿莲花,贺喜之辞,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什么“臣妾早就觉着永安公主与太后娘娘,瞧着就像母女啊”,什么“永安公主嫁回京城,与太后娘娘相认,是因为老天爷被太后娘娘的爱女之心感动,所以特意绕系了武安侯与永安公主的红线啦”,听得她都要起鸡皮疙瘩。
鸡皮疙瘩略抖了抖,冯贵妃就没空瞥看惠妃如何了,心思就全都聚在楚国夫人身上。
楚国夫人竟是太后娘娘宫外之女,这事真惊得她五雷轰顶。
先前,她怀疑圣上与楚国夫人有私,是因为圣上破格将一青州小吏之女,封为一品楚国夫人;因为圣上在她落水流产、指控楚国夫人时,选择相信夫人清白,不许人议;因为她怀疑皇后娘娘宣召武安侯夫妇入宫用宴那日,圣上悄与楚国夫人幽会;因为她的眼线,曾亲眼见今年正月初一,圣上与楚国夫人同行,举止亲近……
她心存怀疑,认为此事至少有九成为真,于是在得知楚国夫人有孕后,担心圣上将她迎入宫中盛宠,心急如焚,坐立不安,选择递送密信告知武安侯,希望借武安侯的手,除了楚国夫人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可武安侯竟迟迟不动手,想是难以判断密信是真是假,她担心这样下去,楚国夫人显怀,圣上也忍等不得了,于是决定动手添柴,火上浇油,一手策划了上林苑白猿发狂伤人一事,并将祸水,引给华阳大长公主,毕竟,天下人都知道,武安侯母妻不和。
眼见圣上亲手不顾自身安危,下意识搂护楚国夫人,她心里又酸又喜,为何酸涩自不必说,喜的是,武安侯亲眼见圣上如此爱护楚国夫人,定会相信密信为真,为了尊严与自保,令怀着身孕的楚国夫人,不幸意外身死。
狂猿之事的翌日清晨,她晨起后听宫人报说,昨夜漪兰榭去了好些太医,连郑太医都去了,还以为是武安侯如她所愿,夜里对楚国夫人下手了,忙问楚国夫人如何,宫人说楚国夫人夜里好像染了急症,太后娘娘道楚国夫人需要清静养病,命众人莫要前去看望打扰。
她听说楚国夫人没死,登时大失所望,但转念又想,许是武安侯怕楚国夫人猝然身死,会招惹圣上疑心,于是选下了什么慢性毒药,这只是楚国夫人走向黄泉的开始呢。
她只这般期待地想了一日,今日晨起,就听到圣上昭告天下的圣旨。
楚国夫人竟是永安公主,圣上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若圣上其实一早知道楚国夫人,就是太后娘娘宫外之女,与楚国夫人纯粹只是姐弟之情,有时私下见见,只是姐弟说说话,各种亲近爱护,也只是护着太后娘娘的宝贝女儿而已,她冒着巨大风险所做下的,都算什么……
说来惠妃袖犬扑人一事发生时,楚国夫人刚嫁给武安侯没多久,圣上就已如此爱护楚国夫人,那时,圣上也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冷淡待她,难道那个在圣上肩背处留下指甲抓挠痕迹的野女人,真的不是楚国夫人?!!
那不是楚国夫人,又是谁?!
若圣上早就知道楚国夫人是太后宫外之女,为何不一早册封?!
冯贵妃惊得心神大乱,试着解开这团乱麻,却怎么也理不清楚,她正惊惑混乱,听宫人传报“圣上驾到”,忙放下手中清茶,与皇后娘娘、惠妃等人一同起身迎驾。
圣上入殿,令众人起身,并向太后娘娘问安,太后娘娘让圣上坐在身边,笑道:“哀家同时派人去请你和阿蘅明郎,漪兰榭离昭台宫近,哀家还以为阿蘅他们先到,没想到,是你脚程快些。”
“听母后的意思,好像见儿臣先至,有些失望”,圣上似在吃醋道,“母后可别认了女儿,就忘了儿臣。”
太后娘娘自是知道圣上只是在说玩笑话、逗她开心而已,笑着轻拍了下圣上,“这贫嘴猴儿,哀家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一时殿内众人皆掩口轻笑,冯贵妃虽半点也笑不出来,但不可不也强作笑颜,她暗暗抬眼看去,见坐在太后娘娘身边的圣上,笑得犹为开怀,心中更是疑惑烦乱。
笑声渐止,皇后娘娘道:“想是因为弟妹有孕在身,明郎自然得小心照顾,不能走得急了,所以虽住得近,但却来得比陛下慢些。”
正说着,外头传报“武安侯到~永安公主到~”
太后听到“永安公主”四字,唇际笑意更深,一见从前的楚国夫人、如今的永安公主入殿,便招手道:“阿蘅,快坐到母后身边来。”
从前太后身边,是容华公主与圣上左右相伴,现下,却是左为皇帝,右为温蘅,皇后坐下太后下首,关切地询问弟妹身体如何,又问前夜究竟怎么了,可是因为前日白天猿猴发狂一事,受到惊吓而夜悸生病了?
就如狂猿一事,只对外称是白猿无故伤人,为免打草惊蛇,皇帝亦将温蘅前夜身中棘毒一事,压了下来,与母后统一口径,命相关太医宫侍闭紧嘴巴,只对外说她夜里染了急症,不提毒字。
温蘅听皇后这样问,遂也只回道:“夜里突然高热不醒,瞧着有几分吓人,闹了好几位太医来看,却也没有什么,吃了两碗安心宁神的汤药,也就好了。”
皇后闻言思量着道:“高热不醒,听着倒真像受吓夜魇了,或许真是因为白猿发狂伤人一事”,她回想当时凶险情形,犹是心有余悸,若无圣上相护,弟妹定然受伤,若圣上未能及时弯身,狂猿那一爪子,或许扯裂的,就不是圣上的龙袍,而是圣上的血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