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皇帝正这般心思悠悠地暗暗想着,忽听温蘅轻呼一声,似是针扎着了手,忙掷下手中奏折,飞奔上前,一边轻握住她的伤指,一边高声急命赵东林拿药进来。
他这一下子奔前得太急,似是将榻几上的什么东西,给撞飞了出去,“砰”地摔在了殿内黑澄金砖地上,清凌凌的一声脆响,皇帝也无暇去看,只是盯着温蘅的指尖,见都已泛出了鲜红的血珠,而赵东林还没拿药过来,不由在心中大骂他手脚太慢。
被绣针扎碰出点血珠,对温蘅来说,只是微微刺疼了下而已,现在已无痛感了,这一点血珠,拿帕子抹了就是,根本无需上药,她要将自己的手挣开,可皇帝却不让她动,小心翼翼地抓握着她那只“伤指”道:“别动别动,等赵东林拿药过来……”
温蘅道:“……针扎一下而已,陛下不必小题大做。”
皇帝急道:“哪里是小题大做?!这都出血了!也不知扎得有多深!”
他看温蘅还是要挣,指尖那一点血珠,也随之越沁越多了,越发着急起来,“别动别动,夫人这一动,血流更多了!”
温蘅道:“……陛下紧抓着我的手指,这般按压着,自然会出血。”
皇帝闻言一愣,怔怔地松了手,看温蘅拿起手边的帕子,随拭了下指尖血珠,就要艰难地躬身去捡方才被他撞落在地的物事,忙道:“夫人别动,让朕来!”
朝殿地看去的皇帝,见方才被他撞落在地的,原是那只母后赠她的嵌宝手镯,躬身捡起,交还到她的手中。
这只嵌宝手镯华贵异常,饶是温蘅从前随明郎、随皇帝见过许多珍贵首饰,亦没见过哪一道手镯手串,可与之相媲美,通体流光璀璨的金累丝双龙衔珠纹样,倒似只有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才配戴得,温蘅平日也并不戴这手镯,而是将之收在匣中,只是今日晚膳时候,太后娘娘来此看她,问了一句,她才戴在了手腕上,先前刺绣时,因觉戴着手镯沉重不便,她便将之取下,搁放在了榻几一角,没想到圣上急吼吼地冲了过来,将之撞飞了出去。
若是旁的手镯手串,温蘅也不在意,只是这道金累丝双龙衔珠嵌宝手镯,是当年太后娘娘受封贵妃时,先帝所赐,太后娘娘将之转送与她,这份沉甸甸的赤诚心意,温蘅万分感激珍惜,先前太后娘娘错将她认做另一个阿蘅,对她百般关怀爱护,令幼时丧母的她,备感温情,如今误会已解,太后娘娘仍对她关爱备至,她心中感激更甚,自是不希望太后娘娘所赠之物,有丝毫损毁。
但,怕什么来什么,温蘅接过手镯,转看了半圈,立顿在了那里,抬起眼帘,朝圣上看去。
皇帝看她看了会儿手镯,抬眼朝他看了过来,那清凉凉、轻飘飘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一柄柳叶薄刀,搁在他的颈畔,直看得他一阵莫名发虚,凑近朝她手上看去,见那手镯上的双龙衔珠,少了一颗。
恰时姗姗来迟的赵大总管,终于拿了药过来,皇帝接过药瓶,便命他去找珠子,于是赵大总管又垂着头、低着身子,领着一众宫侍,满大殿地找珠子去了。
挑了一点清凉的伤药,轻轻涂抹在她指尖伤处的皇帝,看她似是还要继续刺绣,劝道:“手刚伤了,这几天就别绣了吧,不急,离孩子出世,还有好几个月呢。”
温蘅不仅想给腹中的孩子,绣件婴儿肚兜,她还想给他她做几身小衣裳、小袜子、小鞋子,还有虎头帽、小暖裘等许多许多,这样一想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好像也根本不够用,当年她的生身母亲怀她的时候,是否也像她这般,想亲手为自己的孩子,绣缝衣裳,那件碧叶红莲婴儿肚兜,若真是她的母亲,亲手绣留给她的,那就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物事了,只可惜,她还没好好看过几次,那婴儿肚兜,就已落入火中,化为灰烬了……
刚刚知晓身世的那段时间,温蘅一看到火,便心如刀绞,眼前如就浮现起她的父亲母亲,为保她性命,蹈身赴火时的情形,那样的决绝和勇气,那样深厚的父爱与母爱,她必得好好活着,必得将薛氏一族传承下去,才不致辜负他们的牺牲与爱。
只是先帝御令与大梁律法之下,身为罪人之后的她,必死无疑,等孩子生下,昔日跪在建章宫前、逼请圣上杀她的朝臣,便会卷土重来,而作为龙裔活下去的孩子,或也会因为他她外祖父母的谋逆罪名,生来背有原罪,一世都过得比同龄人艰辛……
相关定国公府宗卷,她已翻看了数遍,尽管从未与自己的父亲母亲,真正相处过,但温蘅从那些宗卷的字字句句中,从遗留下来的画像中,慢慢在心内勾勒出了父亲母亲的形象,与此同时,她心中的疑惑,也随之挥散不去。
……出身显贵的父亲,年少英才,袭承祖辈荣光,年纪轻轻即身居高位,却不贪图安逸享受,自请领兵,奔赴沙场,守卫大梁,在战功愈赫,权位愈重后,也并未居功自傲、不可一世,一如从前恭谦,尽管在谋逆罪名定下后,人说父亲恭谦都是人前伪饰、笑里藏刀,但父亲他,真的会有谋逆之心吗?
……当年督察谋逆一案的,是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华阳大长公主为人悍烈阴狠,并非公正清明之人,办案时真会不掺半点私心、严正处理吗……据闻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手中权柄,也是自查办定国公府谋逆一案后,愈来愈重,这其中,真无半点隐情吗?
温蘅越想心中疑虑越深,也越是神思缈远,皇帝看她想事想得出神,将榻几上未绣完的婴儿肚兜及绣针绣线等物,悄悄地拿与侍女,令好生收下去后,方清咳一声,唤回温蘅的神智道:“夫人,夜深了,我们沐浴安置吧。”
温蘅被唤回神来,看手下的绣框没了,而坐在对面的圣上,正双目晶晶亮地看着她,默了默道:“定国公府谋逆一案……”
她原想问圣上此事会否有隐情,但又想这事是先帝御令定下,圣上岂会质疑先帝圣意,去打他父皇的脸,默了许久,终是犹豫着没能说出口。
皇帝以为温蘅担心背负谋逆罪人身份,在生下孩子后会性命难保,嗓音坚定地宽她心道:“不用怕,生下孩子后,也没人能伤害夫人半分,朕说过的,朕活一日,你活一日,夫人和孩子,这一世,都会平平安安的,咱们一家人,会长长久久地过,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手牵着手坐在夕阳下,看着孙辈绕膝,郎骑竹马,女摘青梅……”
边说边想象着那等美好场景的皇帝,唇际忍不住浮起笑意,温蘅看了皇帝一眼,没再说什么,赶在他滔滔不绝的话匣子打开前,扶几起身,由着云琼等引她至偏殿沐浴去了,皇帝没了倾诉对象,只能遥望着她身影远去,自个儿在心里头砸吧砸吧,好生美妙畅想一番,而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吩咐宫侍伺候沐浴。
孕妇身子沉重,宫侍们在旁伺候沐浴,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丝毫闪失,实是快不起来,故而后去沐浴的皇帝,倒是先一步浴毕回了寝殿,他边在殿内等着温蘅,边见赵东林走上前来恭声道:“陛下,珠子找着了。”
皇帝“唔”了一声,从赵东林手里拿过那颗珠子,闲来无事地捏在指尖转看了会儿,忽地动作一顿,疑心自己眼花,又拿至灯光下去看,见那珠子一面,真隐隐约约刻着一个“熙”字。
……那一面,正镶嵌朝里,平日里根本看不到,这一摔,才摔出来了……
……熙……是父皇的名讳,没有哪个工匠,敢胆大包天地瞒着父皇、私刻此字于珠上……
当年母后受封,举行大典时,他在旁看着,母后听封磕首后,父皇亲自将这金累丝双龙衔珠嵌宝手镯,戴在母后手腕上,牵着她的手,令她平身,从此以后,大梁后宫出宫最低微的妃嫔,一个青州来的乳母,成了大梁天子身边,最尊贵的女人。
母后常说,她那贵妃,是母凭子“贵”,是因他争气地当上了东宫太子,生母的位分要好看一些,所以她才被封为贵妃,但……真是这样吗……
……父皇驾崩前唤母后为“卿卿”,向母后道歉没能让她当上皇后,问母后来世可愿做他的妻子,究竟是将至大限、神志不清,还是人之将死、真情流露……
皇帝望着珠子与手镯的眼神,越发复杂起来,令赵东林寻来器具,将另一颗珠子撬开看去,见那珠子底下刻的,正是一个“卿”字。
……原不是母凭子贵,而是……子凭母贵么……
温蘅自偏殿浴毕归来,见皇帝有点呆愣愣地靠在窗边,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似已魂离身体,不知飘向何方。
在温蘅日常看来,皇帝呆愣愣是常事,但如此几近失魂落魄地出神想事,就极少见了,她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走坐至榻边,预备上榻歇息,宫女们放幔展被,皇帝也似终于注意到殿中的动静,醒过神走近前来,命诸侍熄灯退下,也坐到了榻上。
温蘅依旧是朝里背身睡的,皇帝并未如之前在她身后保持距离地窝着,而是人坐在帐中,似是仍被满腹的心事纠缠着,难以入睡,在殿角铜漏滴响中静坐许久后,方躺下身体,朝她靠了过来。
他靠得太近,温蘅要再朝里些,皇帝却又已靠了过来,手揽住她肩,灼热的呼吸扑近,那些龌龊不堪的榻帷记忆,似也都随之涌入脑海,温蘅搁在被外的手不自觉收紧,正欲起身,忽听皇帝轻唤了一声:“阿蘅……”
……阿蘅……
淡蒙月色下,沈湛负手站在廊下,心念着这世间最重的两个字,无言静等许久,终听轻急脚步声响,夜归的长青趋近轻禀:“侯爷,如您所料,公主殿下身边的红蓼,在玉浆酒肆等见的人,是宁远将军。”
第165章 撞见
从青莲巷离开后,陆峥并未回府,而是缓缓驱马,来到玉浆酒肆,一如每次来时,上了二楼乙字号雅间,要了一壶清酒,边倚窗望月、啜饮淡酒,边静等着那边来人的到来。
此处看起来只不过是京中一家寻常酒肆,但却是那人的众多钉点之一,这间乙字号雅间,他也已在这样夜深无人的时候,来过多次,小小的一方静室,像是一间幽暗的囚牢,将他,将他们陆氏,牢牢地锁扣在股掌之间,四周俱是悬崖峭壁,略生叛离之心,便会无边黑暗中,跌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会是,打开这座囚牢的钥匙吗?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陆峥轻晃着杯盏中酒,清亮的玉液摇曳着透窗垂落的如水月光,悠漾得波光粼粼,令人神思也随之游漾,忆及那夜暮春月下,她因稚芙执意邀她共用晚膳,在府中留到接近戌正。
稚芙作为邀请人,却因白日玩得太疯,人累倦得很,吃到最后开始头点地了,也就没法送客了,他命嬷嬷送稚芙回房梳洗休息,而后送膳罢的她出府,在经过家中清池旁时,月光流曳着波光,在池旁明灯的辉映下,如璀璨星子洒落在这一池春水之中,那流光相逐之景,恰似他此刻杯盏中的清月佳酿。
在池边,他替稚芙向她致歉,道小孩子不懂事,也不懂待客之道,她对稚芙一向是十分包容的,笑说无事,还请他千万不要为此责怪稚芙,说的时候,不自觉微抚了下自己的腹部,爱怜包容着稚芙的同时,也同样爱怜包容着她自己的孩子。
那时,他存着试探她与沈湛之心,由这话头展开,道她待孩子如此宽和包容,定会是一位慈母,只是她一人生养,实在辛苦,武安侯在此时与她和离,抛下她和孩子,实在是不近人情。
她闻言,面上笑意虽如轻烟隐退,但却也并没有丝毫怨意跟着涌上,眉眼间隐约浮起的,是对人世无可奈何的淡淡怅然,静默片刻,轻声道:“并非是武安侯抛下了我和孩子,而是我与他,确实缘分已尽,难做夫妻,武安侯是天下间最好的丈夫,也会是一位好父亲,只是我与他,情缘走到尽头,我的孩子,也难与他再有亲缘,缘散即离,如此而已,还请将军,莫要听信外头苛责诋毁武安侯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