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明郎自知道嘉仪对他的心意后,这些年来,行事不敢有半点出格,生怕嘉仪有所误会,这生辰礼物,从前也都只是拣贵重的送,从不敢添半点个人心思,哪会如今年这般,亲手捏制面人,还选挑了嘉仪小时候身着孔雀裙的模样……
……那条孔雀裙,是明郎送的……小的时候,明郎在与他相熟后,知道特别想如其他公主身着孔雀裙的嘉仪,曾因他所画染的孔雀裙受人奚落嘲笑,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许久这件旧事后,特地命人裁制了一条华美珍贵的孔雀裙,赠予嘉仪,嘉仪自是十分感动,爱若珍宝,想来她的心,或也是从那时候起,遗落到了明郎身上……
……这份生辰礼物,对嘉仪的冲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明郎怎就偏选在今年,选在这时候,送嘉仪这样一份礼物……
心有不安的皇帝,压下暗思,指抚着酒杯杯壁,笑对容华公主道:“嘉仪,我们的酒都敬了,这未来驸马的,也不能落下!”
容华公主因皇兄这声唤,回过神来,忍下对明郎表哥的绵绵情思,接过宫人新斟来的酒,努力浅笑着对温羡道:“温大人请~”
温羡如仪站起饮酒祝寿,“祝公主殿下年年今日喜长新。”
容华公主咬着牙笑,“也祝温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太后笑看佳女佳婿,问温羡可有备下贺礼,温羡含笑道:“微臣亲画了一幅麻姑贺寿图,献给公主殿下。”
麻姑为道教女仙,相传每年三月三,自酿灵芝酒为王母娘娘贺寿,太后看向侍从展开的那幅贺寿画,见画工精美、吴带当风,可见是用了心的,含笑点头,命人替容华公主好生收起,又见她向温羡敬完酒后,即要向阿蘅敬酒,忙道:“阿蘅是有身子的人,不能饮酒。”
皇帝道:“无妨,夫人杯中是茶,朕一早嘱咐过了。”
太后放下心来,笑道:“阿蘅有孕在身,你是该这样事事注意着的。”
皇帝恭顺道“是”,母子俩这两句话说下来,原就勉强喜庆的的寿宴氛围,越发如染寒霜,冷淡下来,太后沉默片刻,命木兰斟了一盅酒,对沈湛道:“明郎,哀家敬你一杯。”
沈湛忙站起道不敢,太后命侍从扶他坐下,轻声叹道:“千错万错,都是皇儿之错,是哀家溺爱过度、不擅教导之错,事已至此,只当皆是命罢,皇儿已经知错,此生会尽力弥补,也望你能看在过往的情义上,把心放宽……”
沈湛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微臣无能,身为人夫时,未能践誓护好夫人,和离之后,见夫人身处险境,也未能相救,如此一无是处,已不堪为人夫,况夫人与臣之间,原隔有那般家族旧事,一早无缘,如此命定,微臣又岂敢心胸狭隘地执着于旧事,只当感谢陛下一再相救之恩。”
他说着捧起面前酒杯,看向皇帝,一字字平声道:“微臣,谢陛下。”
皇帝听母后为他低头致歉,已是愧疚不已,再听明郎这番言语,对着他一饮而尽,心情更是复杂,微抿了抿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也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顿本该热闹欢喜的寿辰宴,人人皆有心事,强作欢颜,只除了寿星本人,是发自内心的真心欢喜,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寿辰宴是自皇兄登基起来,容华公主度过的最简陋的生辰宴,却也是让她最开心的寿辰宴,只因明郎表哥,竟送了她那样一份特别的生辰礼物,她真想从侍女手中拿过那道匣子,好生把玩里头的小面人,可是母后在此,她不能,她也真想多看明郎表哥几眼,多和明郎表哥说几句话,可是母后在此,她也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容华公主,只能强抑着满心的欢喜,在心里偷偷地乐,她想,明郎表哥终于念起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了,她想,明郎表哥终于知道她的好了,她想,明郎表哥如今是自由身,她也没有嫁人,未来可期啊,如此越想越是开心,却又不能在这等氛围下表露出来,别人是借酒消愁,她就就着欢喜饮酒,一杯杯悠悠哉哉下腹,双颊愈来愈红,眼前也越来越花,人像是飘在棉花般柔软的云端之上,人也真跟着晕晕乎乎地摇站了起来。
一边暗想着心事,一边关切询问阿蘅近来孕况的太后,有一阵儿没顾上左手边的小女儿,就见她忽然站了起来,如弱柳扶风,摇摇晃晃地红着脸向温羡走去,还边走边娇憨笑道:“我们早点成亲吧~”
太后知道女儿是有些不矜持,但也没想到她在被禁足教训了这么久后,还能这么不矜持,被她这大胆行径吓了一跳,忙让木兰等人拉住她,容华公主刚走掠过那个讨厌的温羡,离他身旁的明郎表哥就差一步之遥了,忽地被人拦住,自然不乐意,伸手推搡起来,想冲破阻拦,到明郎表哥身边去,却跌跌撞撞,摔倒了沈湛身旁的皇后怀里。
皇后轻抚了下容华公主发烫的脸颊,道:“嘉仪这是喝醉了。”
正好这寿辰宴越吃越冷,快到尾声,也没必要再用下去了,皇帝遂道:“嘉仪既醉了,就让人送她回去休息吧。”
太后听了,自是如他所想,不放心女儿地起身离宴,皇后也跟着一同送嘉仪离开,温羡看这情形,自觉拱手恭声道:“微臣告退。”
皇帝却道:“且别走,朕有几桩朝事要同你说”,说着携他往外走。
温羡再看这情形,回看了眼榭中垂首喝茶的妹妹与恭送御驾的明郎,心内不安地随皇帝走离此地。
皇帝说问温羡朝事,还真边走远,边问了起来,说了几句后,便说到了定国公府谋逆案上,问温羡近来进展,温羡原因不解圣上为何独留妹妹与明朗独处,而惴惴不安,听圣上问到此事,暂放下心事,打起精神来,细细叙说近况。
但他边走边说了好一阵,发问的圣上,却似越听越走神了,渐渐停住脚步,也不往前走了,负手站在那里,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温羡渐也息了声儿,沉默许久,轻唤了一声:“陛下……”
圣上似因这一声唤,回过神来,但也并不详问之前所议,只道:“不必说了,你先出宫去吧,具体进展写递密折呈上”,而后,回身朝来时的浮光榭方向走去,起先还是慢走,渐渐越走越快,衣袖振起,几是大步流星。
皇帝一路快走回浮光榭外,却也不好再往里进了,只能在外探着头往里瞧,还没瞧出什么来,就听赵东林在旁轻道:“楚国夫人和武安侯不在榭里。”
皇帝怔问:“去哪里了?”
赵东林回道:“据侍女说,楚国夫人和武安侯往莲池方向去了。”
皇帝人杵在原地片刻,终是忍不住往莲池方向走去,一路快走到隐约看到人影儿时,才放缓脚步、悄悄近前,偷偷摸摸地轻拨开身前花枝,欲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偏偏事先安排的为嘉仪庆生的烟花,在这时候腾空而起,喧闹的声响,令皇帝什么也听不着,只看得到满天璀璨烟火下,明郎薄唇微动,展臂抱住了她。
第171章 轻薄
御驾远去,诸侍也退至浮光榭外,榭内,温蘅微微垂首,慢饮着杯中温热的湘波绿,待一杯转凉的茶,将饮至见底时,终听沉默多时的沈湛轻道:“阿蘅,晚风中,有莲花香气……”
浮光榭临水近莲池,如今正是夏日莲开时节,这样的清风良夜,自有莲花香气,随轻徐夜风,飘入榭中,温蘅静默不语,听沈湛继续轻道:“你记不记得我去年离京时,曾对你说过,紫宸宫的莲花与别处不同,名种遍植,红衣印波,你入宫避暑,可多多赏看……”
“……记得”,温蘅轻放下茶盏道,“当时我说,你因公务离京奔波,看不到紫宸宫的夏日莲花,我就执笔都画下来,从小荷尖角,到翠裳红衣,一一画在纸上,等你回来时,拿给你看……”
榭外廊檐下悬系的响玉,在淡淡莲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清凌凌的叮铃脆响,盖过女子越说越低的声音,令之几不可闻,“……其实我画了的,画了许多许多,只是离宫的时候走得急,心情也坏得很,都留在南薰馆的画室里,没有带走……”
其声再轻缈如烟,也沉沉地落入了聆听的年轻男子心里,“……一起看看吧”,他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月色下的夏夜莲花,定也别有一番风情,一起去看看,好吗?”
紫宸宫莲池,遍植天下名种,田田翠叶一望无际,其间洒金并蒂,重台紫蕊,各式红白莲花,娉婷玉立在清澄月色之下,虽因光亮不及白日,没有那般直观接天映日的盛大壮丽,但在柔和清辉拂映下,也另有一番娆影映波、仙姿动人的楚楚韵致,漫步其外,如置身道家仙境,清影如荇,香风淡淡。
一众随侍,皆被留在浮光榭外,温蘅随沈湛走在莲池旁,听他边走边道:“小的时候,我曾和陛下在此泛舟凫水,看到满池莲花,滟滟逐波,其景绝美,说日后,要带心爱的女子,来此一同赏看……”
他缓走的脚步,愈发放慢,声音轻道:“去年夏天,我该陪着你的……”
温蘅亦放缓步伐,只未言语,静静看向一池风荷,在夏夜月色下,随风款曳清姿,无声地勾勒着一地花影缭乱,如水中藻荇,又似缠人的密网,一道道地纵横交错,将她和沈湛,困在这道天地织就的罗网里,走到哪里,都挣脱不得。
枝叶交错的阴影勾缠中,她听他停下脚步轻道:“……对不起……”
说下这三个字后,沈湛自己似也觉荒唐可笑,唇际浮起苦涩的淡笑,嗓音微沙道:“这三个字,你都听倦了吧,自你嫁给我,我就一直在同你说‘对不起’,说得越多,你遭受的苦难就越多,而我这个说要护你一生的夫君,除了动动嘴皮子,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但从没能真正护好你,还将你往火坑里推,从一开始琴川相见,就害了你,毁了你从前平安自在的生活,让你一直在受苦……”
身边人苦涩低喃的轻语声中,温蘅菱唇微动,却终只是垂着眼帘、什么也没有说,沈湛涩疚的低语,逐渐隐入风中,他沉默许久,低声问道:“恨我吗?”
温蘅轻轻摇头,沈湛看向沉默的女子,还有一句问,就在口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涩堵良久,终是随着深重的痛苦,沉默地咽入喉中,只是轻声道:“如果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就恨吧,不要勉强压抑自己……”
温蘅仍是摇头,“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她道,“我在青州琴川认识的年轻男儿,不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也不是地位显赫的武安侯,只是沈湛,就只是沈湛沈明郎而已,我们相见相知相爱,从来都只是沈湛与温蘅两个人的事,并没揉杂其他世俗人事半分,那段爱恋的最后,也不单是你选择了将我娶回京中,我也同样选择走向了你,走向了京城,那段婚姻,是我们一起选的,我不怨你,你也不必自怨,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父母亲希望我回到京城,希望我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希望我肩负起应负的责任,而不是糊里糊涂地留在琴川,独善自身地度过一辈子。”
清淡的荷风轻拂中,沈湛听她静静道:“虽是兰因絮果,但这兰因甚美,就像眼前的莲花,虽然会有凋零残败的一天,可眼下菡萏香红、美不胜收,有这一夏的清香雅淡,即算是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