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第185章 雪人
雪后的深夜,犹为静谧,无风呼啸,万籁俱寂,只地上铜盆里烧红的银骨炭,在这幽寂冬夜里,发出轻微的“吡剥”声响,随之款款燃送暖意,配合殿下地龙,薰得这偌大寝殿,暖如春夜。
这般静暖良夜,本该助人好眠,但暗有心事的皇帝,却迟迟难以入睡,他在心中算着大军行程,想着明郎,想着陆峥,想得心思凝重,搂拥的手臂,也不自觉用力了些,在听怀中人似是不适的一声轻喃后,忙醒过神来,低看她有没有被自己弄醒。
……自有了晗儿,她夜里难睡安稳觉,这会儿晗儿吃饱喝足困睡了,她也得好好睡上两个时辰才是,可别让他给弄醒了……
皇帝小心低头看去,见他松开手臂后,温蘅微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重又安恬睡去,悄松了一口气,低首轻亲了亲她的脸颊。
他动作轻柔地搂她在怀,感受着她的温暖气息,目望着榻边的婴儿摇床,想着他们的晗儿也在安睡,心中柔暖,将方才的郁沉思绪,都压了下去,唯想溺在这方岁月静好的温暖天地里,就此长睡不复醒。
皇帝正这般心神悠然地满足了没多久,就听摇床中的晗儿,发出了动静,像是要醒,忙轻手轻脚起身,蹲在榻边为温蘅掖好被子后,趿鞋下榻近前看去,见摇床中的晗儿,小手攥着紧紧的,眉头也皱皱的,看着确实像快睁眼哭嚎了。
因怕晗儿哭闹吵醒温蘅,皇帝急忙将他抱到怀中,手抚着他的背,好生哄慰催眠,口中也不停地轻轻念叨,一会儿道:“你一个多时辰前,才刚刚吃过呢,不饿的,不饿对不对……”一会儿道:“睡吧睡吧,好好睡,睡久一些,也让你母亲多睡一会儿……”一会儿又道:“你母亲为了你,好累好累的,你要是把她累病了,朕是要教训你的……”
皇帝一通碎碎轻声念叨,又是努力说服,又是暗暗威胁,最后还哼唱起了平日温蘅唱给晗儿听的童谣,终于安抚成功,让晗儿重又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将晗儿放回摇床中,轻轻地摇着床沿,疼爱地望着晗儿恬静的睡颜,望着他圆润雪白的小胳膊小腿,忽地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因羡嫉父皇偏宠七皇子,羡嫉父皇亲手捏雪人给七皇子玩,曾在心底立愿,未来若有了孩子,定要亲手给他的孩子捏雪人玩,如今,孩子有了,外头也正落了雪,可不正是实现心愿的时候?!
皇帝这般一想,心中热切,连明日都等不到了,披了外衣即往外殿走,命守夜的内侍,拿金盘去外头盛些干净白雪进来。
内侍遵命端金盘去了,等捧着一大盘白雪入殿时,皇帝已命人将书案清干净,令内侍就将盛雪的金盘放在案上,而后坐在这张处理天下大事的御案后,兴致勃勃地捏起白雪来。
皇帝原以为捏雪人很简单,不就是捏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团,再找些红棘果之类的材料,做雪人的眼口鼻就好了,他原还想着多捏一些,捏上一排,结果第一步攥雪团,就犯起难来。
力气小些,不成形,松松垮垮的,力气大些,捏成硬疙瘩,雪团硬梆梆的,不但不圆润,上面还留有他用力捏的指痕,半点不美,皇帝尝试许久,都达不到他心中的完美,不由有些急躁起来,手下一个用力,生生将手中的雪团给捏爆了,冰雪珠子,不仅喷了一案,还溅了他满头满脸。
比这狼狈情形更糟糕的是,皇帝一抬眼,见温蘅正站在垂帘处、朝这里看着,将他这满头雪渣子的狼狈情形,全都看在眼里,更是羞窘,忙低下头来,急拿衣袖擦拭。
正擦着,脚步声近,温蘅走到了他的身边,皇帝擦拭的动作顿住,低着头,讪讪道:“……朕……朕想捏个小雪人……逗晗儿开心……”
原怕在内殿里弄,会吵着温蘅和晗儿休息,又想着要给温蘅一个惊喜,才特意避开她们母子,坐在外间捏雪人,没想到捏个雪团而已,竟搞得这么狼狈,还叫温蘅看见了他这狼狈样,大窘的皇帝,平日里脸皮再厚,这会儿也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正讷讷低首,忽见纤纤素手递了一块帕子过来,一怔后赶紧接住,抬头看去,意识到温蘅身上衣裳单薄、未披外衣,也未及擦脸,先将身上披着的龙袍,扯披在了温蘅肩头,边帮她拢好,边拉着她在宽大的御座上坐下问:“怎么醒了?可是晗儿又醒闹着要喝奶?”
“已经喂过了”,温蘅望着一案雪渣子道,“晗儿又已睡着了。”
“吃吃睡睡,真像是只小猪了!!”
皇帝这般无奈笑叹着,眉宇间却全是宠溺之色,他边拿温蘅予的帕子擦脸,边见温蘅欲伸手抓雪,紧握住她的手拦道:“冷得很!别冻着手!”
他道:“让朕来吧,朕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想着给未来孩子捏雪人玩,今夜正好偿此夙愿。”
这样颇有几分豪气地说了,皇帝又想到了方才攥爆雪团的狼狈情形,面上又不禁有些红,默了默道:“朕多练几次,定能捏好的。”
他放下帕子,在温蘅目光的注视下,抓起一团雪手握着,却一因不知是该轻该重,不知怎样算是轻、算是重,不知怎样才能既捏得瓷实又不留有指痕,又因在温蘅的目光注视下,压力倍增,生怕出丑,故而空握着一团雪,迟迟没有发力去攥。
皇帝如此僵着手臂僵了好一会儿,想着总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就如民间俚语所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一咬牙,正准备试着发力捏攥时,一双温暖轻柔的手,覆了过来。
皇帝看温蘅将他掌心的雪撮了撮,又慢声细语地教他如何抓握,如何边攥边调整方向,大体成形后又如何补雪凑圆,按她所教认真去做,手下雪团,果真比之前所攥,圆实好看了许多,忍不住勾起唇角,又道,“真希望晗儿长大后,像你这般心灵手巧,这方面,可千万不能随了朕。”
温蘅道:“只是熟能生巧罢了,青州琴川不似京城,冬日虽也落雪,但只有两三场而已,且轻薄得很,一两日就化干净了的,故而小的时候,回回见下雪,都像是过节一般,捧着盆盘到处集雪,抢着时间捏雪人玩,有一次晚上捏了放在窗口,第二日醒来却瞧不见了,还以为是谁拿了去,哭闹着要父亲和哥哥帮我捉住那小贼,把我的雪人宝宝找回来,殊不知那雪人,已被第二日的阳光给晒化了……”
皇帝看她忆说起琴川旧事,眉眼间淡淡的怅惘里,勾系着无限的怀念,沉默片刻道:“回回听你说起青州琴川,朕心里都想着有机会要去看看,看看是怎样的清秀好山水,养了你这样的好女子来,以后有机会,朕带你回琴川故土,你当向导,带朕四处看看,走一走你幼少时游玩过的山水,看一看你长大成人的家宅,好不好……”
他看她微垂着眼睫不说话,默忍了忍,还是说出口道:“青州琴川,定是个好地方,只是你如今的身份,天下皆知,再回琴川定居,极其不便,不仅四邻街坊,整座琴川城,都是好奇窥视的眼睛,难过安生日子的,纵同你父兄回故居住下,也难有从前的清静自在,若你想念琴川,朕以后每隔几年南巡一次,带你还有你父兄一起回去看看,在琴川城小住一段时日,就住在你家旧宅可好?”
明亮的灯光下,乌睫在眼下垂落青影,如两只暗蝶,随着睫动振翅,随时都会翩翩飞远,消失不见,皇帝望着长久静默不语的温蘅,心中不安更甚,想要伸手抱她,可手上都是雪水,又冰又湿,他急拿了帕子擦捂,还未捂暖手,她即已站起身来,背着身轻道:“夜深了,陛下也早些睡吧,目前时势错杂,陛下也当养精蓄锐,少分些心在旁的事上才是。”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轻道:“时势是天子需操心的,元弘心里,这些旁的事,最为重要。”
走远的脚步,还是没有缓滞停留,温蘅未再看身后,仍是慢慢走回寝殿,看摇床中的晗儿依然睡得香沉,不知世事,无忧无虑。
她凝望许久,欲上榻躺下,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拢着那件龙袍,将之取下挂搁在一旁的衣架上,望着其上织金玄龙云海纵腾,威势赫赫,睥睨苍生。
……那些不堪的时日里,她是极厌这至高无上的纹样的,每每望见,就意味着又是一次不堪,又一次拽着她往深渊里沉,提醒她所处境地是如何龌龊污脏,她觉自己被这凌厉的龙爪死死压钳住,被这金龙肆逞私欲,嚼咽血肉,拆骨入腹,这一生都将被它镇压爪下,不见天日,难有挣脱的可能,内心之煎熬痛苦,如今想来,仍是刻骨铭心……
……纵是如今能平静地望着,感激这赫赫威势、至高无上,但心底留下的影子,又怎么做的到彻底消失得一丝不剩……
侧躺榻上的温蘅,长久未睡,这长久的时间里,身边无人,外殿依然明亮,一直到她朦胧阖眼,也未见皇帝回寝殿,直到翌日天明,她睁眼醒来,才望见正在榻边逗孩子的皇帝,看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一个浑圆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小雪人,轻声笑对晗儿道:“看看,这是父皇特地为你做的,喜不喜欢?”
第186章 往事
晗儿眼也不眨地盯着雪人娃娃瞧,盯着盯着,小手一挥,朝雪人碰去,指尖才刚碰到,即被冰得一瑟缩回,皇帝忙给他小手“呼呼”,边呼边笑道:“冰冰,冰冰是不是?”
不会说话的晗儿说不出“是不是”来,只是眉头微皱地盯着那冻人的玩意儿,微瘪小嘴,又要伸手去碰,皇帝真怕他冻伤了手,举得高高的,不叫晗儿碰着,晗儿见状自是急了,更是要去够碰。
花大半夜捏制雪人娃娃的皇帝,原是为逗宝贝儿子开心,结果还没怎么开心呢,就把晗儿惹急了,瞧着还像是快急哭了,皇帝一下子真是哭笑不得,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一边将那雪人举得更高,一边着急地不停“对牛弹琴”道:“冻手手,晗儿,这个冻手手,不能碰的……”
榻上的温蘅,看他二人,小的要急哭了,大的也快急冒汗了,开口道:“让我抱会儿晗儿吧。”
皇帝听温蘅醒了,忙转身将晗儿抱给她,晗儿看到娘亲,虽被吸引了注意力,但还是没忘记那个冰冰凉凉的玩意儿,蜷在温蘅的怀里没一会儿,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就又转向了皇帝,努力逡巡找看那白冰冰的物事。
温蘅柔唤了几声“晗儿”,都没能将晗儿的魂儿,给唤回来,无奈轻笑着对正背着手、将雪人藏在身后的皇帝道:“快将它收起来吧。”
这是他亲手给晗儿做的第一件礼物,为此忙活了大半夜,现下却得收起来不给晗儿看见,皇帝自是不甘,却也无法,晗儿的小手白嫩嫩的,可不能给冻坏了,只能将手朝后伸,吩咐侍从道:“藏冰窖里,别让它化了。”
侍从悄悄地从圣上手里接过雪人,袖走离殿,温蘅抱哄了一会儿晗儿,起身下榻盥洗梳发,皇帝虽只睡了两个时辰,但精神尚可,也早盥洗好了,遂也不要嬷嬷等抱孩子,又将晗儿亲抱在怀中,坐在温蘅身旁,一边逗孩子,一边看温蘅梳妆,还不时抓着晗儿的小手,去逗温蘅,自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他正悠哉哉了没一会儿,自镜中看到帘后赵总管似从内侍手中接过折报的温蘅,想到自己的那件心事,扬声问道:“赵总管,可是那件事有结果了?”
赵东林可不敢怠慢贵妃娘娘,忙打帘近前道“是”,并躬身呈上那件折报。
他如仪办事,可不知为何,圣上却似对此有些不悦,似是他打搅了什么,赵东林不解不安地退至一边,看贵妃娘娘拿过那份折报后,便认真看起,全神贯注。
皇帝虽不悦赵东林打搅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和睦气氛,但折报既已送来了,温蘅也已看上了,他也不好表现出什么不满了,毕竟,他知道这封探查定国公夫人旧事的折报,对温蘅来说,有多么重要。
抱着晗儿在旁的皇帝,也对定国公府旧事好奇得紧,探头一同看去,方知定国公夫妇与华阳大长公主及老武安侯,当年到底是何渊源,这些旧事,因父皇自谋逆案尘埃落定后,便下令不许再议定国公府相关,被时光掩埋多年,所以到如今,鲜有人知,若非因温蘅身世揭露,定国公府一案有冤,才被深挖出来,许就要这般永永远远,为时光掩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