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皇帝自温蘅从母后殿中出来,就一直悄觑她的神色,暗暗猜测她到底有没有被母亲劝服、愿不愿意做他的皇后、真真正正地嫁给他元弘,他一路努力揣想,也实不知温蘅静柔的神色下,到底心思如何,暗怀心事地在这桃林中,陪孩子们赏玩许久后,终是折了一支桃花,边大胆递与温蘅,边吟起了古诗《桃夭》。
一诗吟罢,皇帝看温蘅似没有要接花在手的意思,干脆将桃花递送至她的手中,帮她握紧桃枝,深深望着她道:“还记不记得朕同你说过,想与你真正成亲,给你一个正式的盛大婚礼,那婚礼,不仅有册封旨,还要有朕亲手写就的婚书,若你不喜皇家婚俗繁冗,那就按青州的礼俗来办,朕像青州的新郎背着新娘子入门一样,也亲自背着你,从宫门处,一直背回建章宫……”
他絮絮说了许久,看温蘅仍不说话,弯下身去,笑朝温蘅道:“来~上来试试~”
温蘅终于轻笑,“像什么样子……”
“像新郎背新娘的样子”,皇帝笑催道,“上来吧,孩子们都看着呢,就当在孩子面前,给朕一点面子好不好?”
温蘅见不仅晗儿和伽罗眼也不眨地期待看着,随侍的宫人,也都在好奇悄看,终是手抓着桃花,慢慢攀上了皇帝的肩背。
皇帝小心珍重地将温蘅负起,觉得她似云烟般轻缥,握捉不住,又似比江山还重,沉沉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怀。
他背着她,在桃林间一步步地走着,眼前是灿烂春光,身边是孩子笑声,背上是他在这世上最为珍爱的女人,充盈盛大的欢喜,如暖漾的温泉水,在皇帝心间汩汩流溢,使他明明负重前行,整个人却似被花香晴光,薰暖地脚步轻灵,如在飘然云端,忍不住动情轻道:“真想到七八十岁、白发苍苍时,还能这样背着你……阿蘅,朕有这个福气吗?”
轻喃低语逸散在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中,晴光如丝,风暖花香,灼灼桃林中,如此温馨动人的一幕,在明媚日光下,几能灼烫人的双眼,携子入宫的沈湛,遥遥望见此情此景,一时间心神恍惚,连如仪见驾都已忘记,只是眼前朦胧,似也有这样的春光,这样的桃花,晴丝摇漾如线,佳人回眸嫣然。
……花真好……
……这时节,桃花自然是好的……
……桃花的诗,也是很好的……
……什么诗……
……思慕之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五六岁的男孩,虽未曾见过天颜,但已遥见前方应是御驾,理应叩拜,见身边男子迟迟静伫不动,轻声提醒道:“父亲……”
第209章 挥拳
看着明郎长大、在心中将他视作半子的太后,从前本就对他多有关怀,后来,又因自己的亲生儿子,对明郎做下那等不仁不义之事,太后心中歉疚,再念及淑音过世时,定还惦念着她这唯一的弟弟,平日里对明郎更是多加关心,私下里颇为关注明郎近况,尽力照拂。
这两年来,一直为她那不愿相看驸马的女儿,操碎心的太后,也一直为明郎留意着好人家的女儿,希望明郎能走出过去,再与佳人共结连理,成亲生子,安定和睦地度过余生,但明郎总是婉拒,与她女儿嘉仪一般,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太后对女儿嘉仪无可奈何,对明郎也是无奈,从前明郎对阿蘅何等深情,她都看在眼中,明郎秉性至真至纯,她也十分清楚,但越是清楚,她便越是关忧,若明郎始终无法放下,余生许真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关忧且无奈的太后,常为明郎私下叹息,如此牵忧至近日,太后听说明郎新近过继一子,出于关心,特意将他们父子召进宫来,想亲眼看看那个孩子,并为那孩子备下了丰厚的见面礼。
沈湛正是因此,奉召携子入宫,却不想在经御花园往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去时,遥遥望见了圣上与阿蘅,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
虽然这几年来,他有时也会在一些宫宴典仪上,不远不近地望见阿蘅和孩子,但这样真真切切地望着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望着阿蘅淡笑着伏在圣上背后,望着圣上笑容爽朗地背着阿蘅前行,望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挥舞着手中的花枝,笑走他们的身旁,望着他曾在心底所拟想的与阿蘅的美好未来,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前,正如他曾所拟想的那般温馨动人,却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半点关系,他是个外人,彻彻底底的外人……
……能消怨成为外人,已是今生之幸,原本,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在身边男孩的轻声提醒中,沈湛回过神来,携他同向御驾如仪行礼,那厢,皇帝也已望见了沈湛,原本轻快如置云端的脚步,立似陷入深深的泥沼中,双足沉重地抬不起来的同时,双臂也感受到他背上的女子,身体微微僵住,轻勾他脖颈的双手,也慢慢地滑落离开。
皇帝察觉到温蘅想要下地,忍着心中酸涩复杂,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后,望着不远处的沈湛,微咳一声,干巴巴道:“不必多礼,快平身吧。”
这几年来,他与明郎的所有交集,唯有朝事,很多时候,他想再进一步,想与明郎多多少少能回到从前一分半分,却都是枉然,明郎将他与他的身份,完完全全局限在君臣二字之上,绝不逾越界限半分,对他的百般示好,也总是视而不见,他与明郎之间,再无从前的肺腑之言,来去几年,几乎日日上朝相见,两人之间,却唯有朝事可讲,几年下来,他也从未在明郎面前提过温蘅,有明郎在场时,也尽量减少与温蘅的亲密之举,没叫他看见过今日这等场面。
一声简单的“平身”后,心口微涩的皇帝,也是不知该说什么,连提步近前,都觉困难,反是不谙世事、心思纯净的晗儿,毫无顾忌地走上前去,仰面问道:“沈叔叔,晗儿想听打仗的事,您可以讲给晗儿听吗?”
尽管晗儿还小,但皇帝平日里无事时,还是会给他讲一些前朝之事,教他认识一些前朝重臣,在这样的讲说中,皇帝提到明郎时,自然与旁人不同,对明郎极尽溢美之词,告诉晗儿他与武安侯之间关系特殊,不仅与一般朝臣不同,也越过了他那些皇伯皇叔等,让他见到明郎时,务必要尊敬守礼,视明郎为亲叔叔。
晗儿是个听话懂礼的孩子,有时随他在御书房见到明郎时,总是一口一个“沈叔叔”,前两日,他在教晗儿拉小弓的时候,提到了明郎燕漠御敌之事,当时晗儿就十分神往,想要他讲得更多更细,但他并没有亲历过燕漠战场,许多事也讲不清楚,就对晗儿说,等哪日见到武安侯,他亲口问他便是,晗儿将这话记在了心里,今日见到了武安侯本人,依他明澈性情,自然就迫不及待地上前相问了。
晗儿对明郎十分亲近尊敬,但明郎却总是严守君臣之距,此次亦然,听晗儿如此说,微躬身恭声道:“这是微臣的荣幸,只是微臣与犬子,蒙太后娘娘召见,得先往慈宁宫,觐见太后娘娘。”
皇帝听了这句,才知平日里总爱留他与阿蘅孩子们、在慈宁宫用膳的母后,今日为何推说累了,让他们早些回建章宫去,他默默想着,悄看温蘅神色,见她眉眼平静地望着明郎,还有他身边瞧着约莫五六岁年纪的清秀男孩。
元晗也早注意到了这男孩,他在宫中,只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亲妹妹,虽然有时陆姐姐会入宫来,但也多是陪着妹妹玩,没有同龄男孩陪伴长大的他,每每听父皇说他幼少之时与武安侯如何要好、如何一同骑马练武,心中就羡慕得不得了,也好想好想有一个父皇口中“有如手足”的哥哥弟弟,可却没有,只能成日孤孤单单地一人读书、一人学武。
这般一直孤身一人至今,终于见到一年纪相仿男孩的元晗,尽管疑惑沈叔叔怎就突然有了孩子,但更多的是满心欢喜涌上心头,他高兴地笑容满面,一迭声地问那男孩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啊?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啊?你从前为何不入宫呢?你以后还会入宫来吗?你要多多来啊!”
这一连串的话语,密如连珠炮般问向那男孩,沈湛代手边男孩回道:“他是微臣新近过继的养子,微名适安,今年六岁。”
男孩沈适安如仪向太子殿下行礼,刚微微躬身拱手,即被太子殿下捞握住双手,他怔怔抬首,见年幼的太子殿下,双眸炯炯地望着他道:“你比我大两岁,那我该唤你一声‘哥哥’啦!”
沈适安忙恭声道:“不敢……”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清朗男声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皇帝原因今日这场面,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明郎,但有晗儿这般击破僵冰似的一打岔,人也跟着放松了不少,虽然他之前听说明郎将沈氏族内一不幸失去双亲的男孩,过继为养子,有意当作世子培养时,已经特别赐礼入府,但今日也还是第一次见这男孩,没有备下见面礼的他,便摘下腰畔悬系的一枚玉雕白鹿佩,边递与那男孩,边笑对他道:“太子这声‘哥哥’你当得,莫要拘谨。”
沈适安双手接过玉佩,跪地叩谢圣恩,元晗急急地将他牵扶起身,央求皇帝道:“父皇,让沈哥哥多多进宫、陪我读书习武好不好?”
“当然好”,皇帝笑抚着晗儿的软发道,“以后,就让适安来做你的太子伴读,天天陪着你,高不高兴?”
元晗还没高兴地跳起来呢,就听沈叔叔道:“微臣此次入宫,既为觐见太后娘娘,也另有要事,求请陛下。”
皇帝问:“何事?”
沈湛声平无波道:“微臣求请携子适安,赴燕州常驻戍边。”
皇帝闻言愣住,僵着身体沉默片刻道:“边漠平定,又有陆将军常年镇守,不必再有大将奔赴戍边,你还是和孩子留在京中吧。”
沈湛道:“陆将军常年戍边,人近年迈,当早些另有新将接替戍守御敌之务,微臣此去,除为忠君卫国,也另有私心,想趁早历练适安这孩子,好教他能早些担起武安世子之责,早些担起忠君报国之任,请陛下恩准。”
桩桩理由,都明白合理得很,可皇帝却迟迟点不了这个头,他正沉默着,身边的晗儿,也终于听明白过来,不敢相信地仰脸望着沈湛问道:“沈叔叔,你是要走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晗儿着急地拉住他的手道:“沈叔叔,你不要走好吗?晗儿不仅想听您讲打仗的事,还想跟您学骑马射箭,我父皇说,您骑马射箭可好了,不要走,留下来教晗儿好吗?还有沈哥哥也不要走,一起留下来,陪晗儿读书习武好不好?”说着又边紧拉着沈湛的手,边侧身央求皇帝,“父皇,您让沈叔叔和沈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灼灼桃林中,沈湛沉默不语,皇帝亦沉默不语,一片岑寂中正只听得元晗的声声恳求时,忽有一只纤白的小手,从旁伸来,抓住沈适安的手,就拉着他往一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