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太后轻握住皇帝的手,慈爱地望着他道:“其实当年,母后原打算着,替你姐姐报了仇后,便自尽离世,追随鹤卿而去,是你父皇替母后了结了仇怨,并以此要求母后许诺永不轻生,母后才多活了这许多年。
原以为,纵是许诺永不轻生,失去挚爱的母后,余生也将毫无欢愉,可是,你和嘉仪的出世,为母后带来了无尽的欢喜,有你们两个好孩子,这些年,母后一直过得很好很高兴,心中只这一个心结,迟迟未了,就让母后在离世之前,再回广陵城看一眼吧,母后做了你和嘉仪许多年的母亲,做了你父皇许多年的后妃,也做了大梁朝许多年的太后,在离开这人世之前,还想再回头看看,看看广陵城中,最初的姜辛夷。 ”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皇帝眼角的湿意,柔声问道:“弘儿,好吗?”
大梁朝的皇帝,含泪紧握着母亲的手,重重点头。
来年春日,天子南巡,行经青州停驻,世人以为御驾等皆歇在州城行宫,却不知,圣上携至爱家人,并随行侍卫太医等,微服在外,如寻常商旅,客游至青州广陵城中。
自京城一路南下,在考察各地官员、访探当地民生之余,皇帝一直陪着爱人与亲人,母后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但随着离青州越来越近,每日里精神越来越好,虽按路程来讲,琴川较之广陵更近,但在阿蘅私下建议下,为母后计,一行人仍先直接掠过琴川,不做停留,先往广陵。
等到广陵城中,母后更是精神奕奕,虽然身体虚弱,行走需人搀扶,但眸光明亮,已是多时未有之事,一行人,原欲同陪母后回辜氏旧宅看看,但母后道这是她一己之事,未让后辈同行,只让木兰姑姑跟扶着,一人在辜氏旧宅内停留许久,后又去了辜先生墓前,通共大半日的时间方返,等回来时,虽然双眸微红,似曾落泪,但缠结多年的心事,也已就此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白日黑夜地牵绊着母后,母后余生心结已了,再无挂牵。
心事澄平的母后,整个人放松下来,只说,仍想在广陵城住上几日,走走看看从前去过的地方,皇帝自然答应,一行人都在广陵城住下,每日里母后想去何处看看,家人们便一同陪往。
这一日,应太后之愿,众人同去城中浣云湖附近赏玩,天公却不作美,忽地下起濛濛烟雨,一行人只得就近至不远处的茶馆避雨饮茶时,那茶馆店主,就袖手在不远处,悄悄地眼瞄着太后娘娘,如此可疑行径,自然引起侍卫的警觉,刚一斥问,那店主即连声解释,“小人不敢冒犯贵人,只是瞧这位夫人有些眼熟,似是旧识,才……才多看了几眼……”
太后一听“旧识”二字,也仔细打量起这店主来,她尚未认出旧人,店主即已斗胆问道:“敢……敢问夫人,可……可是姓姜?”
太后眼睛一亮,“……你是?”
店主颤着声道 :“小人姓葛,多年前,曾在辜家三公子身边侍奉笔墨,公子赐名一个‘舟’字。”
太后忆起鹤卿身边的旧仆来,面露惊意,“是你!”
她原为辜氏家奴,在被鹤卿要到他身边后,与随侍鹤卿的几个丫头小厮,算是一同长大,她记得鹤卿去后,原先在他身边伺候的仆役如葛舟等,俱被调到另外几房侍奉去了,身为寡妇的她,还身在辜家时,镇日只在房内伤心养胎,待生下孩子不久,就在几被贱卖的险情下,逃离广陵,一直再未见过鹤卿的旧仆,没想到时搁这么多年后,会在这里相见,忙让人搀跪地的店主葛舟起来,请他坐下。
既确知眼前的中年妇人,就是当年的辛夷丫头、辜三夫人,如今的大梁朝太后娘娘,已大抵猜出那一桌人身份的葛舟,哪里敢坐,只是垂手侍在一旁,听太后娘娘问他何时离的辜家时,恭声回道:“小人被调到大房伺候不久,就自赎自身,离了辜家,起先离开广陵做些小本生意,后来回到广陵开了这间茶馆,一直做到如今。”
太后打量着这间宽敞洁净的茶馆道:“辜氏大房待仆刻薄,你能早些脱身,自在营生,是很好的。”
葛舟道:“小人这些年的安生日子,全托娘娘您的福气”,说着又面有愧意,“可小人这些年过着这安生日子的同时,总想着或是小人当年给您招了祸尤,多年来心中难安……”
太后不解问道:“这话是何意思?”
葛舟含愧回道:“小人当年之所以有钱自赎自身,除因多年为仆、积攒下一些外,主要是因曾有过一次意外之财,三公子在时,小人一次外出为公子办事,就在这浣云湖附近,巧见有人拿一女子画像,寻一名为‘卿卿’的女子,小人听说谢银丰厚,近前看画,道自家夫人名中虽无‘卿’字,但与画中女子容貌甚似,得了那笔谢银,后来才能自赎离开辜家。
小人在离开辜家许久后,听说了辜家欲将您卖与他人为妾的恶行,再联想此事,想是当年有人觊觎娘娘,而小人见钱眼开,泄了您的消息,若不是因为小人,您与三公子的孩子,或也不会被害,娘娘您也不用受那么多苦,小人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便良心难安,原以为这事一直要在小人心里藏到老死,没想到过了几十年,还能再见到娘娘,能和您说出这些话……”
他说着再度跪了下来,满心悔愧地朝太后娘娘磕头,皇帝望着跪地磕首的葛舟,心道,若是父皇真想找一个人,岂是他一人闭口不言,就能隐瞒得住的……最多,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没想到,陪母后回来广陵,会听到这样一件旧事,算时间,父皇当年南巡的时间,就是母后新婚那年……依他对父皇性情手段的了解,若父皇一早在青州,即已对母后情深,那么其后母后入宫,或就不是偶然……甚至辜家发生的种种……甚至……辜先生之死……
……他如何猜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后心中,作如何想……
悔带母后至此避雨的皇帝,默默地看向身旁的母后,见母后神色怔怔的、无甚表情、似已陷入了迷惘的旧事中,心中越发忐忑,微垂的目光,落在了母后丁香色的衣裙上。
这件民间衣裙,是母后年轻时候,父皇相赠,那次,父皇带着母后一同出宫、微服踏青,母后今晨还同他提起这件旧事,笑称再穿这民间衣裙的自己,颇有装嫩之嫌,他自是笑言宽慰,道母后芳颜永驻,母后闻言嗤笑,说他这张甜嘴,半点不似他父皇,不知从何学来。
他当时心道,父皇嘴上不会说甜言蜜语,可心中对母后的情意,却似蜜甜糖海,只不知这糖海,是否曾包有砒霜。
第222章 放手
旧事杳远,真相迷离,父皇驾崩多年,当年参与谋害母后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丧黄泉,眼前这个曾触碰过当年之事表面皮毛的茶馆店主,能够告诉母后的,仅仅是当年曾有人在广陵城寻找“卿卿”,仅仅是“卿卿”即是姜辛夷。
皇帝不知母后能由此想到多深多远,他希望母后什么也不要多想,所谓难得糊涂,有时人糊涂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虽早知父皇对母后隐忍深重的爱恋,但却从未和母后提过,那只父皇为母后亲手戴上的贵妃嵌宝手镯,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扰母后多年来平静如水的心怀。
母后此生已时日无多,他希望母后走得平和安宁、心无疑怨,有些久远的往事,已没有必要去说,有些可怕的猜测,也没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后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就如这几日里,安心含笑,在临终之际,回望今生种种,心中温暖安定,而不是满心猜疑地,几能推翻否定过往几十年。
他这为人子的,希望如此,却似事与愿违。
离开那间茶馆 、回到落脚广陵城的住处后,母后单独与木兰姑姑说了许久的话,房门打开时,多年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木兰姑姑,眼圈竟是红的,而屏退木兰姑姑的母后,就一人待在房内,直至夜幕降临,仍是没有出来。
阿蘅与嘉仪,只知母后情绪不对,却都不知为何,不知该从何劝起的她们,都将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这为人夫、为人兄、为人子的,虽心知内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多多错,最后只能派出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房里,哄祖母开心。
旧事杳远,真相迷离,父皇驾崩多年,当年参与谋害母后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丧黄泉,眼前这个曾触碰过当年之事表面皮毛的茶馆店主,能够告诉母后的,仅仅是当年曾有人在广陵城寻找“卿卿”,仅仅是“卿卿”即是姜辛夷。皇帝不知母后能由此想到多深多远,他希望母后什么也不要多想,所谓难得糊涂,有时人糊涂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虽早知父皇对母后隐忍深重的爱恋,但却从未和母后提过,那只父皇为母后亲手戴上的贵妃嵌宝手镯,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扰母后多年来平静如水的心怀。母后此生已时日无多,他希望母后走得平和安宁、心无疑怨,有些久远的往事,已没有必要去说,有些可怕的猜测,也没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后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就如这几日里,安心含笑,在临终之际,回望今生种种,心中温暖安定,而不是满心猜疑地,几能推翻否定过往几十年。他这为人子的,希望如此,却似事与愿违。离开那间茶馆 、回到落脚广陵城的住处后,母后单独与木兰姑姑说了许久的话,房门打开时,多年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木兰姑姑,眼圈竟是红的,而屏退木兰姑姑的母后,就一人待在房内,直至夜幕降临,仍是没有出来。阿蘅与嘉仪,只知母后情绪不对,却都不知为何,不知该从何劝起的她们,都将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这为人夫、为人兄、为人子的,虽心知内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多多错,最后只能派出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房里,哄祖母开心。只身在房中待了数个时辰的母后,终是被两个孩子哄得展颜,他与阿蘅、嘉仪,听里头气氛洽和,打帘走入房中,见母后正搂着两个孩子笑语,同今日走入那间茶馆前,无甚区别。
皇帝略略松了一口气,见接下来数日,母后心情都如之前,仿佛未在那日落雨时,踏入过那间茶馆、见过旧人、听过那些话,仍似先前一般平和,每日里精神好些,就在广陵城中略走一走,若不济,就与阿蘅、嘉仪、孩子们,坐说说话,一切都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母后本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私下里早已斗胆禀告,母后大限将至,皇帝不知母后身体的每况愈下,是否多少因与父皇相关的猜疑有关,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母后终是病体难支,滞在广陵城中缠绵病榻,再未能起。
撒手人寰的那一夜,母后先与两个孩子告别,最后一次颤着手抚摸过晗儿和伽罗的小脸,虚弱地告诉他们,祖母只是累了睡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寻常,为祖母哭过一场后,就当收了眼泪,莫再悲伤,他们的一世都还长久着,要笑着长大,这样祖母在天上看着,心里才高兴。
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分别,俱哭唤“祖母”,泣不成声。
妹妹嘉仪也哭得像个小孩子般,伏在榻边,紧握着母后的手,在母后嘱咐她往后“不要任性胡闹、要听皇兄的话”时,掉着眼泪连连点头,在母后轻抚她的脸颊,叹说“真想疼你一世,只你姐姐孤孤单单地等了母后好久好久,母后也得紧着去疼疼她,不要吃你姐姐的醋”时,拼命摇头道“我不吃醋,我和姐姐,来世一起再做您的女儿”后,终是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如雨下。
母后临终前的眸光,极虚弱,却又蕴满了一世的为母慈情,她柔望嘉仪许久,转看向同样跪在榻边的温羡,轻声道:“你与嘉仪之间的事,哀家一直弄不清楚,也没机会再看清楚,只知道嘉仪待你,终是有别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子的,往后嘉仪若有什么事,也请你帮着看顾些,就当是哀家拜托你了……”
温羡含泪磕首应下,母后又朝阿蘅伸出手去,慈爱地望着她道:“第一次见你时,母后心里就很喜欢你,没过多久,就想着收你为‘义女’,虽没收成,但后来,又以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女儿,终是全了母女情分,尽管这是误会一场,再往后,你我又成了婆媳,婆媳便似母女,你我之间的母女缘分,一直都牵连不断,是天注定的……”
紧握着母后手的阿蘅,忍着泪道:“今生能唤您一声‘母后’,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母后吃力地抬手,轻拭着阿蘅的眼泪道:“母后知道你心里的事,母后都懂得,往后诸事,都只随你的心意吧,无需为外事绊着,只听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阿蘅含泪点头,再怎么极力抑制,心中潮水般的悲伤,亦冲击得她泪眼婆娑,哽声难言,她掩面退身让位与他,皇帝上前紧攥住母后的手,一字未能言,即已饮泪失声。
榻上的母后,眸光带笑地望着她流泪的儿子,犹似望着多年前躲在被中哭泣的小男孩,嗓音虚弱而又温柔地对他道:“记得你还在襁褓中时,哭声极洪亮,木兰说这是有福之相,当时母后抱着你想,旁的福气,我不敢求,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就算有福了,却不知,你的福气这样大,大到母后为你提心吊胆了好些年,才放下心来……”
皇帝想起他当年一心往上,不肯做母后原所希望的寂寂无名的闲散皇子,抱着拼死的心,掺和进夺嫡的浑水里,让母后整日整夜地为他悬心吊胆,心中愧疚,忍泪哑声唤道:“母后……”
母后含笑望着他道:“在君主、兄长、丈夫等位置上,你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在儿子这个位置上,天下间,再没比你贴心的好孩子了,母后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也是今生的福气,因为你在,母后才能走得安心,母后知道,你会照顾好嘉仪、阿蘅和孩子们的,母后知道……”
皇帝含泪道:“您放心,儿子一定会照顾好他们,您放心……”
母后欣慰地望着他,慈爱的眸光,渐渐缈远,如跌入了久远的梦境中,只握着他的手,依然使着最后的力气,昭示着心念的坚执,“母后糊涂了一世,到临了这几日,终是忆起‘卿卿’,究竟是何缘故了……‘卿卿’……你父皇临终前念着的‘卿卿’,是假的,只是一张画纸,‘姜辛夷’才是真正活着的,她是一个人,她有自己的心,母后不是‘卿卿’,母后是‘姜辛夷’,‘姜辛夷’希望死后葬在广陵,她能实现这一世最后的心愿吗……”
母后最后期等的眸光中,皇帝终是点了点头,柔爱轻抚他鬓发的手,失了今世的最后一丝气力,轻而宽慰地落了下去,如山间的辛夷花,为轻风吹飘离枝,静静地落在这尘世间,芳影已远,只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