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他触到阿蘅双手冰凉,攥在自己手中,轻轻地为她揉搓取暖,温蘅看哥哥长发披散,身上的官袍也被剥去,只穿着袍内的白色单衣,已因牢房污脏沾满了灰尘草屑,哥哥他,哥哥他平日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啊……
温蘅忍住眸中泪意,向那狱卒恳求道:“请让我进去和哥哥说说话……”
狱卒闻请,面上倒似不是为难之色,而像是在回想什么,片刻后做出了决定,取了腰畔悬系的钥匙,沉默地将牢房门上的铁链枷锁打开。
温蘅谢过狱卒,急急奔入牢房中,紧攥着哥哥的手,上下打量哥哥身上可有伤痕。
温羡安慰妹妹道:“我没事,别担心……”
温蘅怎能不担心,她忧急如灼,都快疯了,急切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你怎么可能写下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那些话是我写的”,温羡道,“只是有人将我讽贬前朝亡国之君的判语,同拟写当朝太祖皇帝的判语,拼凑在了一起。”
“这是明晃晃的诬陷!!”温蘅焦急问道,“哥哥你可有陈诉冤情?大理寺和刑部,竟查不出来吗?!!”
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平素修书撰史,手中并无实权,且一向与人修好,从未得罪过人,谁人这般费心害他,还是这样急着要他性命的大罪,此事背后定有内情,温羡心中忧灼,但为宽妹妹的心,不能表现分毫出来,只含笑对她道:“大理寺和刑部不是吃干饭的,当然能查出来,哥哥不会有事的,放心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温蘅半分宽不了心,含泪问道:“我能帮哥哥做些什么?”
温羡看妹妹不为他做些什么就难以心安的样子,想了想道:“翰林院大学士季棠,是哥哥在翰林院的恩师,他为人品性正直,且在圣上面前也说的上话,你去他府上求见他,请他求请圣上为哥哥这事宽限些时日就好,哥哥相信,大梁律法,定会还哥哥一个清白的。”
他抬手轻抚了下妹妹面庞,笑了笑道:“放心,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园子里的枇杷树,还没种下呢。”
温蘅点头应下,又与哥哥说了许久的话,期间那狱卒竟也没催促,由着她待到天将凌晨。
东方天明时,温蘅离开了天牢,赶到季学士府上,跪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翰林院大学士季棠,忙让自己夫人扶她起身,应下此事道:“老夫也不相信慕安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楚国夫人放心,老夫本就有意为他在圣上面前陈情,这就去紫宸宫,请陛下将此案宽限些时日,留待大理寺详查。”
温蘅心中感激,人就在季府中等待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在半空,如在油锅中熬煎,等季棠大学士从紫宸宫回府,她期盼地迎上前去,却见季学士神情灰败地朝她摇了摇头。
温蘅的心立往下沉,季学士道:“陛下近日身体不适,不见外臣,老夫求请许久,却还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
温蘅忧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季学士建议道:“楚国夫人为何不求求您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手中握有权势,又是陛下的岳母姑母,或能宽限此事,并到陛下面前,为慕安说几句话……”
……为何不求请她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只因经过春风满月楼一事后,温蘅不得不疑心,一向与人为善的哥哥,此次遭人构陷,是否正与她这位婆母有关,华阳大长公主是否正等着她去求她,从而交换些什么……
温蘅心乱如麻,再想到天牢里那等阴暗潮湿的污脏环境,谢过季学士后,离开他府上,回到青莲巷家中,领着春纤、知秋,收拾了些衣裳食物,想要给狱中的哥哥送去。
谁知不过隔了七八个时辰,此次再去天牢,竟被守卫拦在外面,之前还态度宽松的守卫们,纷纷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此次无论她如何求请,都不肯放她进去探视哥哥,并冷冷说了一句,“将死之人,没什么好看的,夫人请回吧。”
这句话,简直要把温蘅的心都碾碎了,她百般无奈,只能忧心忡忡地折返,折返途中,路经西市,见一犯人被斩首示众,围观的民众欢呼叫好,鲜红的血液,从断头台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双眼。
春纤怕小姐再受刺激,忙将窗帘放下,隔绝了小姐的视线,开口劝道:“小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回青莲巷家里,再想想办法……”
小姐却恍若未闻,仍保持着望窗的姿势,双目无神,怔坐良久,最后窗外一声老鸦惨叫,似令小姐回过神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一字字道:“……回武安侯府……”
武安侯府中,华阳大长公主正在园中临风榭赏看歌舞,水面清风徐徐,吹拂得帘纱摇曳不定,青花大瓮里盛满冰块,随着侍女们款打长扇的轻柔动作,凉风习习,配合着饮用冰镇过的酒水,正是半丝夏热也无,好不惬意。
华阳大长公主正尽情享受着清凉,抬眼见她那个多日未见的儿媳走了过来,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温蘅默默上前一福,“……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摇晃着金杯玉液,嗓音凉凉道:“你回京却不回府,城里都在传,是我苛待你了……”
温蘅只是垂首不语,闷热的夏阳下,她一路急行至此,身上衣裳汗黏,几缕发丝,也因汗湿润,沾在额前,形容有几分狼狈。
华阳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她一通,冷冷嘲道:“瞧你这样子,哪里像武安侯夫人?!”
温蘅依然不语。
华阳大长公主随心讥讽了几句,摆了摆手,榭内歌舞伎及侍女嬷嬷,都退了下去,华阳大长公主懒懒地坐直身体,瞥眼看向温蘅,“是为你那个哥哥来的?”
温蘅直接跪下道:“求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嗤笑出声,“你求我,我就一定要帮你吗?”
温蘅道:“只要母亲救我哥哥,儿媳什么都愿意做……”
华阳大长公主微眯双眼,“什么都愿意?”
温蘅将那句在心底沉浮了无数遍的话,艰难地说出口,“……只要母亲救出我哥哥,儿媳愿自请下堂……”
“自请下堂?”华阳大长公主笑道,“你哥哥犯下这等大罪,你以为你这个楚国夫人能独善其身,我们武安侯府,容不下你这样家世名声不干净的儿媳,我大可光明正大地休了你,明郎也没奈何,何必替你去救你兄长出来?!!”
温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却没想到换回华阳大长公主这样一句,她惶急地抬起头来,“……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放下金杯,起身冷冷俯瞰着她道:“别去想着求皇后,素葭不会给你通传,别说椒房殿,你连紫宸宫都进不去!!总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初明郎一时糊涂,向你求亲,你就该知道自己半点都配不上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主动拒绝,而不是厚颜无耻地唆使他向圣上讨要赐婚旨!!武安侯府,岂是你们这样的人攀附得起的?!京城水深,又岂是你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人,能够平安涉足的?!你们如今落到这个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若不能从华阳大长公主和皇后这里得到帮助,偌大的京城,还有谁能救得了哥哥?!!
温蘅将所有自尊都放下,急切膝行上前,紧紧抓着华阳大长公主的手道:“母亲,我求您了!!儿媳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我求求您了,母亲!!您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您能救出我哥哥!!”
华阳大长公主却直接甩开了她的手,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背影高傲地抬脚走了。
温蘅被华阳大长公主的用力一甩,甩撞在漆案处,额头磕在案角,案上的酒杯也倾倒下来,泼了她满脸,春纤忙去扶小姐起身,抽了帕子要给小姐擦拭,小姐却轻轻推开了她,自己扶着案几慢慢起身,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面上水珠簌簌滚落,也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
接下来的时日,温蘅不知又求请了华阳大长公主几次,往天牢去求见了几次,甚至试着求见皇后,却都是无功而返,第三天黄昏时分,她又一次来到天牢前,又一次恳求守卫让她进去看看哥哥,守卫依然坚持不肯,但道,可以帮夫人将温大人的遗言传达出来。
一名守卫入内许久,走回来道:“小人告诉温大人,明日就是他的问斩之期,夫人您现在正在外面,问他可有话要对夫人说,温大人静坐良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小人借刀,割下一缕头发,裹在撕下了的衣布里,让小人转交给夫人。”
温蘅轻颤着手接过那缕乌发,双眸发酸,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这几日里,她已将眼泪流干了。
将黑的天色昏沉闷热,风雨欲来,守卫劝道:“快下雨了,夫人快回去吧。”
温蘅如行尸走肉,听了这话后,执着那缕乌发,浑浑噩噩地离了天牢、上了马车。
一路车轮粼粼,马车赶在落雨前,停在了青莲巷温宅前,温蘅扶着春纤的手下车,望着匾额上熟悉的字迹道:“春纤,我到家了。”
春纤看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担心不已,她忍着哽咽道:“是,小姐,您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