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沈湛得传入殿,要向大梁天子行叩拜礼,刚微屈膝,圣上已放下了手中书道:“……不必多礼……”
沈湛虽在心中视陛下为异性兄弟,但一直严遵君臣之礼、未有逾越,他仍是认真叩行了大礼,方谢恩起身,向陛下详讲一路探查的水利之事。
圣上始终微垂着眼,人倚着香色靠枕,手搭在窗榻处的黑漆小几上,一动不动,在听他讲了一阵后,缓声道:“……你一路劳顿,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这些改日再说,你之前呈递的水利折子,也已讲得够详尽了……”
沈湛道“是”,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侍立在旁的赵东林看得眉心一跳,好在武安侯只是双手呈递上那把乌金匕首,恭恭敬敬道:“微臣此次出京,路经武威城时,得知当年名动天下的冶兵大师徐焱,隐居在城中。微臣想起幼时曾说,要为陛下讨一件徐先生亲手打造的兵器,遂前往拜访,请先生打造了这把匕首,献与陛下。”
一直微垂着眼的皇帝,终于抬起头来,他望着身前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唇微颤了颤,“……明郎……那只是儿时戏言罢了……”
“非是戏言,是微臣对陛下的承诺,陛下待微臣天恩浩荡,微臣无以为报,唯有赤胆忠心,有诺必践。”
皇帝坐直身体,手接过那把匕首拔开,见其通体乌黑,刃光如雪,上饰云雷纹古朴磅礴,刀柄处篆刻着四个小字——其利断金。
皇帝指腹拂过那四个篆字,嗓子也跟着有些发酸,“……多谢你……朕……很喜欢……”
沈湛急着去见身在紫宸宫的妻姐,此间事了,朝圣上一揖道:“微臣想向陛下请个恩典。”
皇帝知道他大抵要说什么,轻道:“……你说……”
沈湛道:“微臣想在宫中多留会儿,和姐姐说说话后,带内子回家。”
匕首虽是寒铁打造,但因是沈湛贴身携带,上还留有余温,皇帝手握着匕首,竟隐隐感觉烫手,他不看明郎,只将目光落在匕首上,道:“……好,你去吧……”
沈湛谢恩告退,先往皇后娘娘所居的椒房殿,与姐姐相见,得知阿蘅原来早因贵妃一事、避嫌离宫。
他与姐姐也有多时未见,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后,皇后看出弟弟心不在焉,笑道:“好啦,姐姐不拘着你,快去见你的阿蘅吧。”
沈湛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与阿蘅即将重逢的欣喜,初降的夜幕下,他脚步轻快地离了紫宸宫,驰马回到京城。
慕安兄昨日刚被释放出来,爱重兄长的阿蘅,定在慕安兄府上,依他本心,自然是想先去青莲巷与阿蘅相见,但母亲的性情,他是了解的,若不先回府向她请安,而是先去见阿蘅,母亲知道后,怕是要发作的,若到时将这闲气算在阿蘅身上,又要无端生事。
于是,沈湛人先回了武安侯府,陪着母亲用了晚膳,膳后,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沈湛耐着性子陪着,等母亲回房歇下,方在夜色中骑马出府,快马加鞭,直往青莲巷去。
因心系着爱人,扬鞭策马时扑在面上的夏夜凉风,亦如柔煦春风,风中好似还有桃花芳香,像是他去年在青州时,忙碌数个昼夜处理完公务,骑着“紫夜”,赶往琴川见她,开得灼艳的桃林宛如云霞,林中有女子姓温名蘅,是他心之所向,爱慕难舍。和煦的春风中,他飞快纵马、高声唤她,她抱着满怀的粉红花枝,转看过来,人面桃花,倾国倾城。
到达青莲巷温宅时,已近戌正,沈湛想,阿蘅或已睡了,前些时日,阿蘅为慕安兄的事,定是寝食难安,如今慕安兄无事,阿蘅也可安睡无忧了。
他未让人通传,也未先去见慕安兄,而是在林伯的引领下,来到了她的房间前。
静室灯光黯淡,沈湛心道,若是阿蘅已睡下了,那他也不要为顾一己情思、打扰她的安睡,悄悄进去、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等她明早醒来,一睁眼即看到他,这样一份惊喜,不也很有意思吗……
他如是想着,轻轻地推开房门,向里走去,手撩开水晶珠帘,见阿蘅并未睡下,而是孤身坐在镜台前,披散着如瀑长发,执着玉梳的手垂在膝处,一动不动,像是在长久出神。
“阿蘅!!”
沈湛热切地唤她,妻子身子一定,却不回头。
沈湛急切地走上前去,手拢住她的肩,“阿蘅,我回来了!!”
她却仍是低着头不语,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不抬头看他一眼。
沈湛满腔欢喜,慢慢如冰凝住,晕黄黯淡的烛光下,他低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前,仰面凝望着他日思夜想的面容,轻轻地道:“我回来了,阿蘅……”
他急切而又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紧盯着她低垂的双眸,轻声问道:“……你不想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沈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狗皇:岂曰无衣,与……与子同袍…………
第40章 明珠
妻子仍是低首不语,握着玉梳的手,紧紧攥着。
沈湛设想过许多与妻子团圆的场景,可没有一种,是像眼前这样,他心慌地将妻子的手攥得更紧,“……阿蘅,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气我离开得太久……气我在你最无助、最需要我的时候,都不在你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阿蘅……”沈湛连连恳切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可以想象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妻子因为贵妃流产和慕安兄被冤这两件要命的大事,是如何惊惶忧惧、寝食难安,心有愧疚的沈湛,亲吻着妻子的手道:“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的错,我不该离开你这样久,你要是生气,就打我骂我,但不要不理我……”
“……我不怪你……”沈湛恳切的道歉声中,妻子终于轻轻启齿,“……不是你的错……不是……”
“……阿蘅……”沈湛急切地挨坐在妻子身边,手揽着她腰、依着她道,“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再也不离开你这样久了,再也不让你一个人这么难过了……”
他喃喃倾诉着自己的思念,“离开你这样久,我也每天备受相思煎熬,每一天,都想你想得寝食难安……阿蘅……”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妻子的神色问,“……你想我吗?”
妻子轻轻点了点头。
沈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略松了松,他将随身携带的彩塑泥人取与妻子看,“记不记得成亲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抄录过《我侬词》,这次出京经过庆春城,我听说城中有位擅捏泥人的老者,手艺极好,就亲自画了我们的画像,请他照样捏制了一个‘我’,一个‘你’,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你’,略解相思之苦……”
丈夫的动情诉说声中,温蘅手接过那两只彩塑泥人,成亲那夜二人共写共吟《我侬词》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那时在紫宸宫南薰馆,她刚刚得知天子对她有意,惊慌失措地夜不能寐时,忽然想到这首《我侬词》,所有的害怕不安,都因这短短的几句话,暂沉了下去……
如若真到绝境,那就以死殉情,宁死也不负明郎半分,她那时作如此想,可是……可是最终,是她主动爬上了天子的龙床……
沈湛喃喃倾诉了一阵儿,忽地意识到妻子一直沉默不语,晕黄黯淡的灯光下,皎洁的面容拢在光影中,神色瞧不分明,紧握着泥人的双手,触着,却是冰凉。
是这样的夏夜天气,不该有的冰凉温度。
沈湛心忧,他联想妻子今夜的异常,握着她的手急问:“阿蘅,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温蘅默了默道:“……只是女儿家的事罢了。”
沈湛想了想妻子的月事日子,是每月这个时间没错,这也说明,妻子她,没有怀孕……
……是啊,妻子之所以一直没有回信告知她的近况,并不是因为她有孕在身、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缘故,而是现实中的种种险况,让她没有心情给他回信,纵是妻子写信向他求助,他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回京相救,若无陛下复妻子清誉、宽限慕安兄斩期,等他接信赶回京中,怕是要见到两座坟头……不,若真是谋害贵妃龙裔、侮辱太祖皇帝这样的滔天大罪,妻子与慕安兄怕是要尸骨无存,连供人祭拜的一抔黄土,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