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皇帝道:“朕也记得你说,要娶中意的女子,执手一生,白首不离……朕当时还问你,怎么就知道中意了呢……”
沈湛又摸上酒壶,自己斟着酒道:“微臣当时道,一眼认定,非她不可,就是中意……”
“……这些话说了没两年,朕就与你姐姐定了亲,而你,却一直都像没见着这么个人,婉拒了容华一次又一次,不问风月,不近女色,成了京中世家子弟的异类,直到去了青州三年,一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找朕讨要赐婚圣旨……”
沈湛随着圣上的话,忆起去年此时那样雀跃憧憬的心情,心中更是苦涩,香醇的佳酿饮在口中,也像是酸的苦的。
皇帝默看他这般纵饮,像是心中愁苦翻江倒海,无法排遣半分,静了片刻,继续慢慢道:“……当时,朕既惊讶,也为你感到高兴,遂你所愿,下了赐婚旨,后来,你成了亲,朕亲眼见到,你与你夫人……是那般夫妻情深,甚至许下了‘永不相疑、永不相负’的誓言,也深受触动……”
……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沈湛忆起成亲之夜,他在慕安兄的含笑目望中,走进满目大红的洞房,一颗心在胸膛中跳得砰砰直响,一步步地走向那坐在榻边、令他魂牵梦萦的红衣女子,步伐好像轻缓,似怕惊碎了这世间最美的梦,又好像踏实,一步步地如重若千钧的许诺,负着自己的一生,沉沉地走向她,从此将自己的身心,全然交托与她,执手一生,白首不离。
鸳鸯盖头被揭的一瞬,她低着头,手绞着衣角,只露出一段雪肤皓颈,滟红的灯光萦照下,有如美玉。
他轻声道:“阿蘅,你看看我……”
她听到他的声音,却反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遂屈膝半跪在她身前,握住她将衣角拧绞地不成形状的纤纤玉手,抬首仰望着她,柔声道:“娘子,看看你的夫君……”
她听到这话,方慢慢抬起头来,明眸似水,神情娇羞,在花冠柔和的珍珠光辉映照下,整个人如被柔光轻拢,清滟绝逸,不可方物。
他为能成为她的夫君,能与她执手相牵一生,感到莫大的幸运,凝望着她的剪水双眸,慢慢凑近前去,吻上了她的红艳香唇。
那一夜,是他此生最为心怀激荡的一夜,他拥抱着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儿,她将自己的一生交托与他,他亦如是,因是平生头次行事,生怕弄疼了她,她却不怕,纵是因痛眸含泪意,亦是紧紧地拥抱着他,如要永不分离,彼此起誓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永不相疑……
那时在御花园,容华公主含泪抱他那一幕,被她恰好撞见,他当时急得满头大汗地要和她解释,她却直接摇了摇头,平静地望着他道:“不用解释,我们成亲之夜说过的……”
她是那般地全然信任他,纵是亲眼见到那样亲密的情形,也没有对他产生丝毫怀疑,正如成亲之夜的誓言。
可他,在昨夜亲眼看到了她与慕安兄的亲密情形,亲耳听到了她说“后悔嫁她”的那些话后,心中疑思如潮,立将理智全然淹没,竟像是笃定了她与慕安兄之间有什么般……
……我后悔了……我不该嫁给明郎……我该一直留在哥哥身边……我对不住明郎……
她原是琴川温家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是父兄的掌上明珠,莫说苦楚,平生一点闲气都没受过,可赴京嫁给他沈湛为妻后,却因他那位手段狠烈的母亲,不仅平日饱受闲气,还连带着她的兄长,都在生死之事上,走了几遭,不知背后落下了多少泪水,相较之下,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简单生活,怀念有父兄为她遮风挡雨的日子,心生悔意,有什么不能理解……
她性情温善,这般心生悔意,或又觉得对不住与她约定一生的夫君,所以哽咽着说对不住明郎,不也说的通吗……
至于那蘅芜香囊,或许就是那般巧,之前不知遗失在屋里何处,昨日又恰好找到了,慕安兄来见她,赠她一道“蘅”字剪纸,她就顺手将之收在了香囊中……
这道“蘅”字剪纸,或许暗藏了慕安兄的爱慕之心,昨夜慕安兄酒醉后的情动举止,也确实是对阿蘅暗慕难舍,可慕安兄有此悖逆世俗之心,不代表阿蘅同样也有……
细思阿蘅平日行止,虽然与慕安兄亲密无间,但从无半分越矩之举,若她对慕安兄真有什么,对世俗权财并不看重的她,为何要答应嫁他沈湛,远离故土,千里迢迢地奔赴京城,又为何在决定与他和离后,只因他摔马昏迷,只因他恳求她不要离开他,便不再提此事,继续与他做夫妻……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却怀疑他……永不相疑,他沈湛真是个轻言负诺的卑劣之人……
皇帝说者无心,沈湛听者有意,这般一通思量下来,心神大震,急着回家去见妻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边的白瓷酒杯,不慎被宽大的衣袖带倒,摔滚下去。
清脆的“砰呲”一声,像摔在了发虚的皇帝心里,他微惊地望着突然站起的沈湛,问:“……明郎,你怎么了?”
沈湛感激圣上言中提及“永不相疑永不相负”,及时点醒了他,没让他对妻子做下错事,醉眼幽亮地朝圣上深深一揖道:“微臣多谢陛下……”
皇帝简直要被这个语意不明的“谢”字,给惊出汗来,他扶着桌沿慢慢站起,努力维持着温和笑意问:“……谢……谢朕什么呢?”
沈湛却不答只道:“微……微臣告退……”说着就醉步踉跄地往殿外走。
皇帝原想灌醉他套套话,可现下人是醉了,话还没来得及套出来,人却像是有点疯了,皇帝惊望着沈湛踉踉跄跄出殿的背影,心中担忧,追着出去问:“明郎,你去哪儿啊?”
沈湛醉步向前,“……回……回家,找内子……”
……不会因醉发酒疯,对她做出些什么来吧……
皇帝甚是不安,快步往前追道:“……朕……朕……朕送你回去……”
沈湛真是酒喝多了,马车刚驶出宫门没多久,人即已在车厢中醉睡过去,皇帝人既已出宫了,心里也实在是不安,于是就一路眸光复杂地望着睡着的沈湛,就这般送他回府。
温蘅人在家中,因昨夜醉酒的头疼难受,还没完全退下去,在草草用了午膳后,解了簪钗,伏在屏风后的小榻上休息,如此朦朦胧胧睡了不知多久,忽被一阵喧哗声惊醒,她人刚怔怔地坐起,就见帘拢被人撩开,圣上与长青,扶着一身酒味的明郎,走了进来。
眼前情景实在惊异,尚因困倦、神思恍惚的温蘅,一瞬间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在听不远处身着龙袍那人,语气熟悉的一声“夫人”唤来,才如回现实,忙趿鞋上前,草草对那人一行礼,与长青一同扶住醉酒的明郎。
她从未见明郎喝得这样醉,边与长青扶明郎回内间榻上,边惊惑问道:“怎么大中午地喝这么多?!”
长青如实回道:“陛下赐膳。”
榻边女子眸光立时如雪看来,负手在旁的大梁天子,默默地别过眼去。
第59章 冲击
侍仆遵夫人之命打了温水来,温蘅亲手帮沈湛脱下靴子、除下外袍,小心翼翼地扶他躺睡在枕榻上,扬展开锦被盖好,又亲自拧了温热的湿毛巾,坐在榻边,帮他擦手擦脸。
皇帝在旁默默踱步看着,看她动作温柔细致,眸光蕴满关切,全然沉浸在照顾夫君一事上,似丝毫注意不到旁人旁事,等细细擦拭了一遍,拿着湿毛巾转过身来,放入盘中,重拧挤了一道新的,方在她眼里瞧见了小小的自己,盛着小小的自己的眸光,也不再是蕴满关切,而是淡凉无波。
“陛下国事繁忙,是不是该回宫处理政务了?”她淡声道。
皇帝道:“朕不放心明郎,等他醒来再走。”
一旁长青正心叹圣上与侯爷的兄弟之情,就听圣上吩咐道:“这么多人挤屋子里,闹闹哄哄的,妨碍明郎休息,留一两个侍女侍奉就好”,于是随赵总管等人,一同被打发了出去。
被留下的一二侍女,自然是春纤与碧筠,坞外的沈宅仆从,都以为她二人留在房中侍奉圣上、侯爷与夫人,谁知春纤与碧筠,直接被圣上遣至外间,坞内内间,榻上的侯爷醉梦沉酣,而圣上与夫人,正单独相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温蘅无法抄扫帚赶他出去,只能当看不见,回身坐在榻边,拿着新拧挤的湿毛巾,继续为明郎擦拭。
皇帝也继续负手在旁,一时望望她与榻上的明郎,一时打量打量这房中陈设,见这坞内锦帘屏风、香案漆几,皆与海棠有关,就连明郎正躺着的这架黄花梨拔步床,围栏处都镂雕着精致的海棠花纹,处处契合“海棠春坞”之名。
海棠好,东坡居士有诗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想来夜色如墨、明烛照耀之时,她与明郎,就在这海棠春坞内,红袖添香,鱼水缠绵,共享夫妻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