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他望着红色廊栏上积起的白雪,想起幼时在南书房念书时,一次父皇得暇亲至,考较诸皇子功课,令他们一一作答,如此问了没一会儿,外头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有如飞絮,父皇携众皇子踱出门去,命宫侍在廊下陈设桌椅,令诸皇子,以“落雪”为题赋诗。
诸皇子手抓毛笔、眼望着落雪、苦思冥想,而秦贵妃所生的七皇子,才刚刚进学认字,不可能天赋异禀地写出诗来,父皇就将他抱在膝上,手团了廊栏上的白雪,让宫侍寻来火棘果与小树枝,捏做了个小小的雪人给他玩,七皇子玩了没一会儿后,父皇又像怕冻着了他的小手,将小雪人随手搁放在栏杆上,双手护捧着七皇子的小手,呵着气帮他搓暖。
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六,比七皇子大不了多少,也不是什么几岁就能出口成章的“神童”,写诗对年幼的他来说,实在难度过高,他本就犯难,又暗暗瞧着父皇的动作,更是写得心不在焉,成稿很是糟糕。
他以为要受父皇责骂,结果连责骂也没有,父皇才看了他上头皇兄的几首诗,就有宫侍来报,说秦贵妃病了,父皇一听,立带着五皇子与七皇子,匆匆往长乐宫方向赶,他那张被压在最底下的诗作,根本没能面见天颜。
御驾远去,皇子们陆续离开南书房,他走在最后,等到四下无人时,悄悄将那栏杆上的小雪人,握藏在宽大的衣袖里,就这么一路攥回云光殿,手冻得没有知觉也不放开,一直到走回自己寝殿里,令殿内侍从退下,紧紧阖上殿门,方将那小雪人,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小雪人的“树枝鼻子”,已在他一路攥回来的过程中,被攥歪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将雪人的“树枝鼻”扶正,静静凝望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殿内燃着炭火,热气会把它给烘化的,又赶紧把炭盆弄熄了。
炭盆的红光暗了下去,他的心,也随之静了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奇怪又可笑,可纵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去看那小雪人,将它把玩在手中许久,拿了书案上的一只琉璃笔筒,将雪人小心搁放在其中,把它藏放在靠近榻里的枕畔。
他那时还很小,可夜里睡在榻上,目望着夜色中滢然有光的琉璃雪人,心中却在想,等他以后长大做了父亲,也要给他的孩子捏雪人玩。
幽篁山庄的白雪纷纷扬扬,他团了廊栏上的积雪,一边捏一边忍不住想,他与她,会不会有个孩子……
她来了,姗姗来迟地擎伞走来,他像献宝似的,把捏做的雪人捧给她看,她照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身上裹着御寒的斗篷,双手却没什么暖气,冷得像冰一样。
他拥她入室,将雪人搁放在榻边的金盘上,从后抱着她,拥她在被衾中取暖,渐渐情动缠绵,欢好之后,他搂她在怀,耳听着雪打窗纸的沙沙声,心中无限满足,手抚着她的腹部,同她提到了孩子。
她在他面前,纵有再多不甘,也大都隐忍,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连连冷笑出声,看他的眼神,讥嘲不加掩饰,他不解她为何动怒,他所说都是真心话,他会善待那个孩子,教导他她,疼爱他她,哪怕那不是他的,他也会视作亲生骨肉。
他在她面前,其实总说真心话,但她总是不信的,那次也一样,离开的时候,像忍耐厌恶到了极处,脚步飞快,头也不回。
他一个人坐在榻边,怔怔望着那榻上金盘里的雪人,已化成了一滩水,想起小时候被他藏在琉璃笔筒里的那一只,纵是他熄了炭火、冻了一夜,雪人还是在他睡梦沉酣时,悄悄化了……
梦里,父皇将他抱在膝上笑语,这雪人原是捏给他的,梦醒后,盛着雪水的琉璃笔筒,倾倒在枕上,他半边脸都被打湿了,眼睫处沾悬着点点雪水,像是眼泪……
虽然从不肯低头请求父皇垂怜,但他心底,一直渴求父皇的重视与疼爱,越是得不到的,他就越是想要,父皇在他十三岁时驾崩,这份渴求如琴弦断绝,再也无法得到,是他毕生的遗憾和怅惘,他做了天子,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以为此后再也不会有求不得,整整六七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如此想,直到在香雪海遥遥一望后不久,他发现,这世上,他还有一件求不得……
越是不能求、求不得,就越是想要得到,人世匆匆,生死无常,他不要再有遗憾,不要徒留毕生怅惘,一日日地执念折磨下,他魔障了……
他自以为得到了,可现在回想过去,得到的那一瞬间,却好像是失去的开始……
如果她不是……他与她,或还有可能,可如果她是……
不,她不会是!也不能是!!
风雪愈烈,皇帝像从大梦中醒来,沉声吩咐:“立即派人前往青州,详查楚国夫人身世!”
第87章 皇姐
圣驾离府,温蘅扶送睡眼惺忪的父亲,回房休息,父亲明明已困极了,上榻后,还是忍着睡意不肯闭眼,拉着她的手问:“你要离开爹爹了吗?”
温蘅含笑回道:“我不离开父亲,我永远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这才似放了心,手搂着匣子,安心地阖眼睡去,温蘅抬手将匣子拿开,帮父亲把被子仔细掖好,凝望着父亲安静的睡颜,心里头如有一团乱麻在胡乱撕扯,道不清,理不明。
这是她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最为漫长的除夕夜,那人的威逼,太后的相认,让她今夜的心,一瞬间跌到无间地狱,又一瞬间,高高悬起,像是浮在缥缈的云雾中,时上时下,茫茫然没有着落,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归途,整个人有种迷茫的不真实感,好像身在梦境中,今夜只是她做了一场梦。
但……
温蘅手拨开匣扣,黑漆木匣内,已无那只长生锁的踪影,空荡的匣子角落,真切地昭示着,这不是梦,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二十一年的人生,就此颠覆,带给她内心,巨大的冲击,此外,这桩秘辛也同时意味着,她不仅做下了无法回头之事,那件事,还是那样地大逆不道……温蘅想到此处,浑身发冷,好像有蛇信滑过她的肌肤,恶心感一阵阵止不住上涌,简直要作呕。
抓着黑漆木匣的手,不自觉攥紧,温蘅与内心的煎熬做着斗争,正觉肌骨生寒,身体忍不住轻微战栗时,微颤的手,忽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像是要给予她温暖和力量,以助她平静下来。
温蘅抬首看去,轻声唤道:“……哥哥……”
哥哥握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也落在了她手中打开的匣子里。
太后带走了那只“诗酒年华”长生锁,匣中,仅剩母亲的遗物——檀木梳,还有那件碧叶红莲纹婴儿肚兜,温蘅因想着长生锁既是她的,想必这婴儿肚兜也是,应就是她躺在木盆里顺流而下时,身上所穿的,但太后娘娘,只瞥看了这肚兜一眼,即移开了目光,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是她猜错了,这婴儿肚兜,与她无关,想来,还是哥哥的旧物吧……
温蘅垂首抱匣许久,轻道:“我不是哥哥的妹妹……”
温羡沉默片刻,手揽着她的肩,柔声道:“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是我温羡的妹妹,血缘……没有什么要紧,难道我们这些年的兄妹之情,我们在青州琴川度过的时光,都是假的吗?”
温蘅闻言露出浅浅笑意,但只须臾,笑意便又凝在唇角,温羡觑看着妹妹的神色,低声问道:“……成为太后娘娘的女儿,不欢喜吗?”
即使事实如此,温蘅还是有种不真实感,她敬爱太后,但想到太后是她的生母,心里头的感觉,还是怪怪的,温羡看妹妹不说话,跟着沉默了一会儿,轻道:“母亲去世多年,哥哥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念母亲,如今,又多一个母亲来疼你,这有什么不好,成为太后的女儿,以后有太后娘娘的庇佑,就再也没有人欺负你,哥哥也能放心些。”
一瞬间,温蘅疑心哥哥知道了什么,但她抬头看去,哥哥却神色如常,笑看着她道:“你是太后的女儿,想来华阳大长公主,心有顾忌,至少人前,不会再为难你,若她私下里仍使绊子,告诉太后娘娘就是,别委屈自己。”
……原是她多想了,温蘅边将匣盖合上,边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就看不到,在她低首的瞬间,哥哥带笑的眸光中,几缕阴沉之色,一闪而逝。
他知道阿蘅不会希望他知道的,阿蘅若知道他知道了,定会觉得无颜见他,内心会更加痛苦……
温羡看妹妹将匣子放回父亲枕边,扶她起身道:“我回青莲巷了,明日大年初一,众臣得早早入宫,朝拜天子,我得回去睡会儿,你也快回房休息吧,明日过了午后,你还要入宫见太后呢。”
他微一顿又道:“是见你的母后。”
温羡轻抚了下阿蘅鬓发,对她笑了笑,抬步离开,走出房门时,见明郎就站在房外,朝他微一颔首示意,离开此地。
这样的秘辛被掀了出来,沈湛知道他们兄妹必然有话要说,所以只等在外面,等着等着,他心里忍不住想,慕安兄之前真的不知道阿蘅不是他的亲妹妹吗……他知晓此事后的反应,似乎也太平静了些……
沈湛目望着温羡离去的身影走远,暂时按下心中所思,正准备抬脚入房,却见妻子走了出来,顺手将房门阖带上。
他能想到,今夜之事,带给妻子多大的冲击,上前手揽住她的肩背,以给她抚慰,这般半搂着她,同往海棠春坞走去。
妻子一路都神色淡淡地没有说话,像是身世被揭开这事,不仅带给了她巨大的精神冲击,还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沈湛正想着要怎么逗她开心一点时,走进海棠春坞的妻子,忽地轻轻一笑,“怎么这么巧?”
自己在青州遇见的意中人、请陛下赐婚娶回京城的妻子,竟是太后娘娘在宫外的女儿,沈湛也觉得这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他笑对妻子道:“看来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你人在青州、我在京城又如何,这千里之距,敌不过天意,我注定要外放离京,去青州遇见你,把你娶回京城,带到太后娘娘面前,让你们母女团圆。”
妻子浅笑不语,眸中的暗色,被曳起的星亮,一点点冲没,手搂住他的脖颈,靠在他怀中许久,轻声道:“哥哥说的对,做太后的女儿,也没什么不好。”
循礼,身为命妇的温蘅,当在初一午后入宫,拜见太后与皇后,但翌日上午,即有太后派来的宫侍催促,请楚国夫人早些入宫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