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第93章

作者:阮阮阮烟罗 标签: 古代言情

惊鸿楼处在御花园偏僻之地,经由几座假山绕到那里,越往深处走,越是清幽阴冷,温蘅与圣上同走到惊鸿楼前,人还未跨过门槛,就被身边的圣上,突然攥握住手,一把拉了进去。

楼内并未点灯,将暗的暮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一地残影,是拖长的仙鹤纹样,振翅欲飞,似将冲破牢笼。

皇帝的面上,亦有残影笼罩,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眸光漆亮,紧揽着她的腰,令她与他贴面相望,嗓音幽沉。

“夫人可是想一脚将朕踢开?这可不成,雁过留痕,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朕帮夫人回忆回忆,就在这惊鸿楼内,朕送夫人生辰贺礼,陪夫人看烟火,还与夫人半夜情好……夫人从不知自己在人身下是何模样吧?”皇帝以手背轻拂她的脸颊,幽幽道,“朕告诉夫人,那真是美极了,美得让人一生一世,都不愿放手……”

预想中女子怒恨的眸光,并没有像刀子一样朝他扎来,她仍是淡淡笑着,也不挣扎,由他这般抱着道:“臣妇知道,明郎告诉过臣妇……”

见他神色微僵,她轻笑着微一踮脚,在他耳边轻轻道,“还曾抱臣妇看过呢。”

这几个字听得皇帝心头一跳,他咬着牙正要言语,她已微退开身,静静望着他道:“陛下从不知自己在人身上是何模样吧,想来宫中的娘娘,都只能婉转承恩,也只会大赞陛下龙威,可实情为何呢?怎么陛下年已二十有一,后宫美人如云,却至今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呢?”

她眸中的讥嘲不加掩饰,“实话告诉陛下,那避孕药丸,我起先是吃了些时日,但后来,也没有继续再吃了,没必要再吃呀,红娘评张生之语,半点不假呢。”

皇帝只觉额头青筋直跳,胸中郁气翻涌,简直要炸开,握着她肩臂的手,不自觉攥紧,正要发作,她又已敛了眸中嘲色,微沉了语气道:“陛下说得对,发生过的事,自然是抹不去的,臣妇也帮陛下回忆回忆,昨天晚上,臣妇家中的澄心阁发生了何事,我是您什么人,从昨夜开始,您心里,就已经清楚明白。”

皇帝冷笑,“事情越过巧合,就越不可信。”

温蘅毫不畏惧他眸中暗沉的风暴,亦浅浅笑道:“我与明郎本来相隔千里,今生都无相见的可能,是陛下将明郎外放青州,弥补了这千里之距;本来青州地域辽阔、人烟繁华,我与明郎虽在一州,也难遇到,是陛下赐给明郎的‘紫夜’,促成了我与明郎的初见,让我们结下缘分;原本我与明郎虽相识相爱,但身份差距过大,又有容华公主与华阳大长公主两位当朝公主阻扰,难成眷侣,是陛下亲自赐婚,让我们冲破了一切阻挠,得以结成夫妇……件件桩桩,说来都巧得很,可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尖利的言辞,句句扎心,戳得皇帝心头血直往上涌,冲得他脑中嗡嗡直响,他简直疑心,他一张口,能喷出一口血来,咬牙忍耐再三,也不知自己是捡回了一丝理智,还是将最后的理智都已丢开,紧握着她肩的双手,似已微颤地把控不住力气,梗着喉咙,极力令嗓音沉着,不露颤音,“……事实,也可以为假,铁证,也可以是伪证,朕可以让此事作废,让母后都相信此事为假,朕同样可以现在就把你纳入宫中,让楚国夫人是朕的女人,成为事实。”

温蘅忍着肩头的疼痛,冷冷对望着皇帝幽冽的目光,“陛下骗得了天下人,骗得了自己吗?!”

攥握在肩头的手,骤然一松,温蘅毫不迟疑地用力推开身前的男子,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边望着他道:“陛下想知道臣妇得知此事后,回想与陛下的纠葛,心中作何感想吗?”

皇帝僵站在原地,望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将他一人留在昏暗无光的惊鸿楼内,倚站在门槛处,周身笼罩着柔和的暮光,眸波粼粼,朝他微微一笑,“其实与在知道此事前,感想相同,只是这件事,让这感想,更重了些。”

温蘅越过门槛,不再看身后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只轻飘飘地,掷下了最后三个字,“真恶心。”

第90章 身世

循礼,大年初一,各地官员朝帝都所在遥拜,在京官员,暂停年节休假,于这一日辰时,入宫献表,天子赐金箔御书“普天同庆”,群臣朝拜天子,山呼“万岁”。

各式繁杂礼仪过后,大约巳正,朝礼结束,众臣散去,各自回府过年,沈湛与温羡一同出宫,在东华门前分开,沈湛命长青驱车往武安侯府,去给母亲华阳大长公主拜年,而温羡,则未回青莲巷,而是去了明华街沈宅。

命妇当在午后入宫,参见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温羡自然以为身为楚国夫人的妹妹,此时还在府中,原要向她道福,恭贺新春,祝她新的一年平安顺遂、万事如意,但人到了沈宅,却听府中仆从说,因为太后娘娘派宫侍来催夫人早些入宫相见,妹妹比原定时间早些出发,人不在府里,已经在入宫的路上了。

温羡听仆从如此说,暗想太后娘娘这般珍爱阿蘅,定会护如掌上明珠,从此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聪慧的阿蘅,应可借此摆脱困境,摆脱那人的无耻纠缠,远离痛苦与绝望,重回平静的生活。

温羡心中如此想的同时,也清楚地明白,此事就如琉璃,美丽而易碎,捧在手里,流光溢彩,可照亮妹妹黑暗的人生,可一不小心失手跌了,落在地上,立会摔得粉碎,不仅光亮不再,或还会刺伤收拾残局的手……

……妹妹若真是太后娘娘在宫外的长女,此事就如琉璃,千好万好,可她不是,千真万确地不是,尽管他并没有说谎,父亲也没有说谎,那只“诗酒年华”长生锁,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如果事情揭露,他与父亲妹妹,应不会被治罪,毕竟传闻太后性情柔善,而他们温家,真的有恩于太后,此事看起来,只像是个误会而已,他与父亲,应还可继续以往的生活,可妹妹,可能又不得不陷入泥沼般的境地里,再度沉沦在痛苦中,余生暗无天日……

……惟盼此事永不被揭开,惟盼这误会能伴随妹妹一生,这希望,实现起来,难也不难……只要澄心阁内发生的一切、父亲的话、那只长生锁,已足以“证实”妹妹的身份,使太后娘娘认为不必再查,抑或圣上派去详查的人,只查到看起来真实无比的表象,即停止调查,不会在“铁证”面前,还硬去刨根究底,恨不得把琴川城查翻过来,这事,或就能瞒上一辈子……

……当年母亲病故,父亲伤心过度,终日浑浑噩噩,公事上出了差错,以为将受严惩,又是辞退仆从,又是卖宅搬家,或许依然记得内情的旧邻旧仆,如今不知散在何方,也不知对这内情还留有几分印象,还有几人活在世上,这世间,真正知晓此事的,唯有患了“呆症”、记忆倒退混淆的父亲,幼时被父母亲告知过内情的他,以及这么多年、一直不离不弃、始终身为温家仆的林伯。

……林伯忠心耿耿,若有需要,他一句话,就可叫他咬死牙关,不必担心从他口中泄露什么,父亲神智不清、说不清楚,而他为了妹妹,只当不知,什么也不会说,表面证据如此充足的情况下,圣上那边,或也不会刨根究底地追查下去,也或许,查也查不出什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旧邻旧仆,还能记得多少,又还有几人活着,还有几人仍在琴川城……

……他要这般,心存侥幸吗?

温羡暗藏着满腹心事,一路思绪沉重地走到父亲所住的庭院中,望着门窗上贴着的大红“福”字,深吸了一口梅香飘浮的微寒空气,暂将心事压下,面上浮起笑意,快步朝房中走去,欲给父亲大人道福。

他人走进屋内,见被妹妹拨来照顾父亲的几名侍仆,要劝父亲出去走走,说是夫人临走前交待的,冬天屋里寒气重,让他们扶老爷子出去走走坐坐,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但父亲不肯,固执地抱着匣子坐在交椅上,紧抿着唇,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很不开心的样子。

几名侍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温羡笑着走上前道:“都下去吧,我来照顾父亲就好了,大过年的,你们都去乐乐吧”,说着取了香囊内的银锞子,分与众仆买酒吃。

几名侍仆笑着接过银锞子,千恩万谢地说起新年吉利话来,这个道“祝温大人身体康健”,那个道“祝温大人步步高升”,还有耳目伶俐的,在平日听侯爷与夫人闲聊时,也听说了容华公主似乎中意温大人一事,他知道温大人是个好性子,今儿又是大年初一,遂也无所顾忌地开着玩笑,朝温大人作揖道:“奴婢提前给驸马爷请安,祝温大人今年早些迎娶公主,当上驸马爷!”

温羡听了这最后一句,神色未有稍动,只笑命众仆都退下,拖了屋内另一把交椅,坐在父亲身前,觑着父亲神色问道:“父亲,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温父皱着眉头,满面愁容,“阿蘅病了……”

温羡心头一跳,妹妹病了?怎么方才一路都没听沈宅仆从说起?妹妹生着病还入宫见太后娘娘?妹妹昨夜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可是此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以为自己与那人做下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心里难以接受,硬生生憋出病了?

温羡心中忧急,想着父亲或也说不清楚,正要唤个侍从进来问问,又听父亲忧心忡忡道:“阿蘅发烧烧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大夫说,已经烧成喘症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羡一愣,意识到父亲是在说谁,心里头一下子也是酸涩难言,他慢慢平复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握住父亲的手,安慰他道:“没有事的,阿蘅会好起来的。”

温父伤心摇头,“好不了了,大夫都说,治不好了……”

“……治得好的……其实……已经治好了……”温羡凝望着对面的父亲,低沉的嗓音如在劝惑,“……后来,来了一位行走天下、四处游历的神医,分文不取地治好了阿蘅,又飘飘离去……这事,父亲您忘了吗?”

温父面现疑惑,久远的记忆在脑中乱成一团,“……是吗?”

“是这样的,父亲”,温羡含笑道,“阿蘅病好了,好好地活着,长成了天下间最好的姑娘,嫁给了她心爱的男子,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温父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似乎身前的年轻男子所说为实,真有这样的事情,于是舒展眉头,宽怀地“唔”了一声,低下头,手抚着匣子道:“真好。”

温羡望着宽心的父亲,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他暗暗想着心事,又陪父亲坐了一会儿道:“我扶您出去走走吧。”

温父还是摇头,“我在这里等阿蘅。”

温羡想着太后娘娘那般爱妹妹,妹妹至少要待到宫门下钥才回来,说不定还回不来,会被太后娘娘留宿宫中,遂对父亲道:“阿蘅一时间回不来,儿子今天陪着您。”

温父抬头问:“她是去照顾她的小宝宝了吗?”

温羡哑然失笑,“阿蘅还没有孩子呢。”

温父有点点失落地低头,但很快双眸又亮了起来,手打开匣子,拿出那件碧叶红莲肚兜道:“这个,给阿蘅的小宝宝穿。”

这件碧叶红莲肚兜,是带着阿蘅行乞流浪的那位妇人的遗物,母亲心善,在与家中侍女,帮那妇人整理遗容,换上干净衣裳时,惊讶地发现这位衣衫破旧邋遢的妇人,贴身放着的油纸包里,竟珍藏着这样一件精美的婴儿肚兜,柔软干净,用料极好,母亲摸在手里,都忍不住称赞布料绣功,说市面难见,应是大家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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