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么一想,她倒是有九成肯定萧家提的便是萧禹了,自然是牵肠挂肚,想要知道他和二姐究竟是否能彼此中意,自己会否多了一个轻浮无赖的二姐夫。小姑娘一双眼,可不是盯着萧禹不放了?
让她失望的是,萧禹就好像不知两人的亲事一样,只是好奇地看了宋苡两眼,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表示了,宋苡过去和他行礼相见时,他表现得温存有礼、举止得宜,丝毫也看不出对二姐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若说萧禹和宋苡一见面便彼此互有好感,那宋竹自然是不高兴的,可现在见萧禹毫无特别表示,宋竹又有些不高兴,在她心里,二姐生得颇为清秀,一手绣艺天下知名,萧禹对她就算不一见钟情,起码也得流露出相应的敬佩和欣赏才对嘛,这样平平淡淡的,不禁让她为二姐打抱不平起来,心中暗想,“还好没先告诉二姐……一会有机会,非得让你出个丑不可。”
她心里转着坏主意,面上却是含笑侍立在母亲身后,听明老安人和萧明氏、宋先生等说些家乡的事情。又过了一会,小张氏便笑对萧禹说,“你年纪还小,久坐无聊,且让兄弟姐妹们也陪你去外头走走,你们人多,天气又好,何妨去锦屏山踏青采杜鹃?”
清明上坟,本就是因为经过一个冬天,天气晴好草木萌发,才要去修整坟头。是以清明时节外出踏青是很常见的娱乐,往年宋先生也会带了合家老小到锦屏山散心,只是今年因为种种事务一直没有成行。宋竹听说能够出去,而且兄弟姐妹里明显包含了她,虽然是必须和萧禹一道行走,但心中也十分高兴,听到踏青两个字,她更是别有用心地看了看萧禹,掩着嘴微微一笑,见萧禹面上闪过恼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在嘲笑前事,心中便越发高兴了。
萧传中一行人过来得早,锦屏山又就在城边上,若只是在山脚走走,采些杜鹃,都赶得及回来吃午饭,萧传中两个儿子跑来一听,都是欢呼雀跃,一行人略作收拾,又带了几个伴当家人挎着吃食、青布等等,往城西而去。
当时风俗,女子并不禁外出,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便是坐车而行,一般人家的娘子带个女使也就出去了,顶多以盖头遮掩面孔。比如宋苡,遇到休假请兄弟伴护一下,就可以自己出门去买绣线,只要时间不太久,次数不太多,也没人会在乎。
如今正值清明,一街乌泱泱便都是出来踏青的男男女女,倒是把不宽的一条大街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宋家一行人也只好分开走,宋苡在前头牵了两个妹妹,宋栗、宋檗、宋枈则带着萧家两个小娃,还有些伴当在周围为他们稍微遮挡一下人潮——宋艾等人年纪还小,这般拥挤,怕不注意丢了,就有极大可能被拐子给拐走,因此非得极为小心才好。
这般处置当然得当,但无形间就把萧禹和宋竹落到了一处,宋竹见是机会,便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想着要该怎么戏弄他才好。
正思量着,萧禹忽然换了个位置,走到宋竹右手边,宋竹有些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问道,“三十四哥这是做什么?”
萧禹笑道,“粤娘猜我想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起来,瞧着倒也是风神如玉,是个十分俊俏的好少年,任谁看着都没人觉得他有什么轻浮浪荡的嫌疑,偏偏话说出来不知怎地便是气人,宋竹生怕萧禹是蓄谋要作弄她,也不敢往下问,只是转着眼珠子不断地打量萧禹,萧禹看了她一眼,“粤娘在看什么?”
宋竹又听到粤娘两字,不由得一阵咬牙切齿,只是撑着不肯露出来,“三十四哥你猜我在看什么?”
这般的对话,对于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已是极限了,至于什么‘我猜你看我生得好看’这种话,属于非常严重的失礼无仪,萧禹敢说出口宋竹就敢去和三哥告状,胜算那必须是妥妥儿的,因为萧禹犯的错已经远超她的疏漏了。当然,她也不能明说‘不许叫我粤娘’,这亦是对兄长无礼,萧禹露点口风她都得被教育,所以这两人就像是两头打架以前的小野兽,只能耐心盘旋,等着对方犯错,却不可主动出击。
听得她这话,萧禹微微一笑,也并没中计应她。
宋家虽然不奢华,但也不至于穷得连车也没有,之所以一行人步行,就是因为今日街上人多,车行不便。这不是,几人走了一会,眼看到城门时,便有人从后头赶着马车上前,一路叫喊拥堵,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动静。——眼看马车到了近前,大家都驻足躲避,只是奈何人多,时不时也有人被马尾巴扫上一把,或是被马蹄扬起的尘土给弄脏了裙裤,当然自是免不得一场口舌是非了。
宋竹这里,萧禹身量比她高,他微微挡了下,宋竹就只看到马的影子从萧禹肩膀外头过去,别的什么也没碰上,倒是萧禹,腰间被马尾巴扫了一下,落下了几星脏污,他用手帕拂拭了几下,方才笑道,“街上人多,你靠屋檐走着更安全些。”
原来他换到外侧,是为了给自己挡风遮雨……宋竹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此时亦知道自己应该道谢,只是这话对着萧禹无论如何也难出口,一时间不由涨红了脸,甚是难堪。还好戴了盖头,隔着薄纱,旁人也看不清楚。
一时出了城,大家又走到一块,说说笑笑往锦屏山走去,此时山中踏青人多,走入山内没有多久,众人便见到了许多人家围坐在青布垫上,或是赏景或是吃食,俱都十分开心——只是他们却把近处的好地头都占了,让宋家人难寻落脚处。终究是宋栗人头熟,带他们走了十几步,便寻到了五六个未回家的学院士子,一群人总算有地儿落脚了。
能与山长的子女们一道赏春,同行的还有宋家名闻天下的才女,虽说带了盖头,而且彼此也不便过多交言,也足以让这些小年轻容光焕发了。不过宋苡一心照看宋艾和宋荇,还有那两位萧家小子,略坐了坐便跟随孩子们去到杜鹃花从旁,只有宋竹和不愿摘花的宋艾坐在一边,两人却也都没有高谈阔论。
宋竹心不在焉地听着兄长和同学们议论山水之美,却根本是充耳不闻,她时不时偷偷看看萧禹,心里还在纠结着呢:刚才的事,自己……是不是欠他一声道歉啊?
要说没欠,那她可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在出门前,她还拿女学的事笑话萧禹,若说欠的话,那……那不就服软了吗?而且,若……若他一直都是好人,那和他做对的自己,不就成了不懂事的坏姑娘了?
也许……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人了?也许他真的本性不坏,真是堪为二姐良配的佳公子,是她太刁蛮任性,惹得他忍无可忍了,才会那样作弄她……其实平日里他都是和气待人,再可亲不过的……
唔,这样看,他岂不是处处都好?出身富贵,却又温柔体贴,连细节都注意得到,而且脾气也好,被马儿拂脏了衣袖也不觉得什么,听三哥说他读书聪明,虽然基础差但是进益快,而且又吃得了苦,住了一个月书院,非但没有吃不了苦闹出事情,反而还结交了许多朋友,而且……的确生得也还不错……这样看,颜姐姐非但不是识人不清,反而是慧眼识珠,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好来。
宋竹心里忽然跃起了一种很陌生也很难以言喻的滋味,有些酸涩而发苦,就像是刚吃了一口苦菜一样,让人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想到颜姐姐和萧禹在一起的情形,她就是觉得满嘴发苦,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别想太多了,”她暗暗训斥自己,“瞧着眼下情形,非但他没瞧上二姐,似乎二姐也没瞧上他,你犯不着为二姐护食儿。颜姐姐待你还算不错,她若能寻到个好夫婿,你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这件事,越寻思她越觉得不悦,便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收回心神,听着兄弟们和几位同学一道大谈诗词歌赋。
众人已是谈得兴起,喝着仆役们奉上的茶水,你一言我一语,你说苏学士豪放,我说柳屯田婉约,又说了几句,萧禹便笑说,“是了,今次在山水间巧遇师兄们,大家煮茶谈天,亦是风雅盛事,何若我等个人联诗一首,记叙此时此景此事,以为将来留念?”
这是文人间极为正常的社交活动,以进士为目标的人是不可能不会作诗的,由典故、音韵敷衍出的游戏酒令不知有多么风行,即席赋诗更是普遍到书生出游会带上文房四宝的地步,众人闻言,都是欣然应是,当下自有仆役磨墨铺纸预备抄录,又有人翻书限韵,定了格律和题目。宋竹跪坐在一边,倒是微觉无聊,只是此时又不好拔脚走开,只好游目四顾,欣赏风景。
正是走神时,不想萧禹忽然对她款款一笑,道,“三娘,你是宋家才女、女学高弟,今日有幸见识你的笔墨,也是我们的荣幸,这前几句必定要由你作才好——千万别谦虚推辞了,来,快快地作几句出来罢。”
宋竹当即便傻了,她——作诗?她连十三经没读完,平时虽然也看点诗词集,但她——作诗?
她瞪着萧禹,见他面无异状,还正热诚微笑,仿佛是刚刚为她谋了个好处正在邀功,只有眼角闪烁着她十分熟悉的恶劣得意,是唯一的破绽,让她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无心之举……根本就是他在坑她!
只怕……刚才的示好,不过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就是为了这一刻而铺垫,萧禹从刚才见到这几个同学开始,很可能就在酝酿着这一刻,为的就是一举把她给坑死。把她还没打响的才女名声,彻底地踩落入泥。
宋竹只觉得萧禹笑中的得意,在她的视野里慢慢放大,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让她的世界笼罩乌云,她忽然很是委屈:难道他就没想过么?若是没了这才女的名声,以她的家境,又该如何嫁得出去?她终究也没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他凭什么就唯独这么欺负她!
第16章 鲁莽
宋竹的要求,却是有些太高了,萧禹哪里想过她的婚嫁问题?在他看来,这一问顶多是略带戏谑而已。连他自己都不擅长诗词,想来宋三娘又不以才学闻名,小小年纪也不可能和兄长们一道联诗,此时想来只好自陈其短,也算是下下她的脸面,对刚才她笑话他的事情,来个小小的报复罢了——哎,说实话,两人现在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针锋相对了,反正已经形成习惯,有点机会就要互相为难一下,对萧禹来说已经是很正常的事。
可,宋竹投来的眼神,却是让他心里咯嘣一些,感觉到了不妙——若说上回自己用婚事戏弄她,她瞪来的眼神算是生气的话,那这回,这程度可要比生气更高了,隔着盖头都能看出来,她双眼水光莹莹,甚而是有些被他气得要哭了。可能,以前宋竹只是被他逗得不高兴而已,可这回,她是真的动感情了……
萧禹立刻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错事了,可话已出口,又不知该如何挽回,他在心中猜测着宋竹如此介意此事的缘由,想来想去却也都没个头绪:如此看来,她不擅长诗词歌赋是可以肯定的事了,但是又何必如此介意呢?天下大家娘子那么多,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吟诗作赋的,不擅长直接说不就好了,干嘛这么委屈?哎,只是现在要推托只怕也难找借口……
他正苦思冥想地帮宋竹寻找出口时,她漂亮的面上忽然掠过一丝微笑,倒仿佛是被他说得跃跃欲试,只是还有些顾虑,犹豫了一下,又试探性冲三哥宋栗说道,“三哥,我也能一起么?”
宋栗微微皱了皱眉,“闺阁字句,不好流落出外,若是文章诗篇也罢了,今日联诗,你还是算了吧。”
毕竟是带了盖头,除非双目对视,不然要察觉到宋竹的异状也比较难,两兄妹一个双簧唱下来,倒是漂亮地把宋竹不参与的原因解释得很清楚:按理她也不该和这些男性发生太多互动,当然,现在年小,又是偶然间一起出游,说说话也没什么,但若要是一起联诗,把证据落实到纸面上,老成持重的兄长,便觉得有些不妥当了。
几位士子对于宋家家教一贯佩服,闻言纷纷盛赞宋栗知礼,更有一位李师兄——他家也是萧家亲戚——薄责萧禹道,“三十四哥毕竟年纪小,考虑有些欠妥了,即使是京中曾夫人,才名远扬天下,时常召开文会,邀请翰林文华与会,也不见她和外男联诗,此事颇有忌讳,日后还是要小心为上。”
只怕若是刚才粤娘答应了,你们现在就又是不同的说法,要改为盛赞宋家文英荟萃,十二岁的小姑娘也懂得作诗了吧?
萧禹不免也觉得宋家玩这一套实在是驾轻就熟,仿佛无论如何都是立于不败之地,永远都是世上最完美的表率——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服气,仿佛是又被宋竹给作弄了一次,可面上却是配合着做出后悔的表情,连连道歉,“是我想左了,三哥、三娘勿怪。”
宋栗又怎会怪他?宋竹亦是笑道,“这有什么好怪的?我知三十四哥聪慧才高、见猎心喜,又不好意思抢先,才推我到头里,不如我出个主意吧?这回联诗就由三十四哥开头如何?”
萧禹心中暗叫不妙,但他没有宋竹的包袱,稍微一挣扎,也就把脸面放在一边,举手告饶道,“师兄们都是知道我的,我才入学多久?以前学业荒疏,现在连经典也来不及学完,更别说什么作诗了,这回我且为师兄们抄诗便好。”
众人倒也未必会因此看轻他,反而都觉得萧禹实诚,对他颇有好感,纷纷笑谑几句,也就欣然同意。萧禹本想问宋竹要不要来抄,后来一想,她还是可以用‘闺阁笔墨不便外传’这个理由来翻盘,因此便只得罢了。只好憋屈地在师兄们吟诗作对的同时,低着头在膝盖上憋憋屈屈地当着抄写员。
他虽然自己不会吟诗作赋,但最近看了些书,对于诗词水平还是有鉴赏能力的,抄了一番也有所感觉:宋栗不愧是众口一词大肆夸奖的才子,不论是遣词造句还是音韵用典,都远远高出众人,甚至是年纪小小的宋檗,也都说得上是文采斐然、别出心裁,也就是宋枈,毕竟年纪还是小,水平勉强排了个中庸。至于别家士子,固然也不乏亮点诗句,但不论是从沉吟的时间,还是整体表现来看,却是要落后宋家好大一截了。
这宋家人到底都是怎么生的?想到宋家儿女的名气,长辈们的素质还有眼下这些同龄人的表现,就算萧禹自小长在富贵无边的环境中,所见的都是人上之人,也不禁兴起了淡淡的挫败感:更是有些好奇——兄姐都这么优秀,宋竹她按理也不该例外啊,刚才那么委屈又为了什么?若是限于礼法不愿联诗,为什么又气得眼圈都红了呢?
萧禹虽然也作弄过她几次,但他这人性子和气不记仇,要说心里有多烦宋竹,那是没有的,如今自己把人家小姑娘都气哭了,心里自然歉疚,一心只想找个机会和宋竹弄明白这里头的底细,顺带好生给她赔赔罪,这样他也好受一些。只是,毕竟男女有别,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小姑娘拉到一边去说私话,这当然是极为严重的越礼,别说宋竹了,只怕就连宋栗都不会许可他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