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也不想多看宋竹,转身挥了挥袖子,便要下山回去。
才走了几步,宋粤娘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倒是埋怨上了。“逗你呢!你这人怎么爱生气啊!”
她似乎也来了性子,小嘴嘟得高高的,一个接一个地冲萧禹丢着白眼,“我要是和你这样的性子,你说说,我这辈子还能搭理你么?”
萧禹被她说得无言以对,虽然心里还想:‘你无聊不无聊?这样的事干嘛要拿来逗我?’但他也知道,凡是女人,从他娘算起到他妹妹,多数都是不讲理的。宋竹生得又这么好看,即使不讲理,也刁蛮得颇为可爱,他心里就算有些不快,倒也是被风一吹就散了开去。
“那我反倒要和你赔不是了?”他说是这么说,但语气绵软,宋竹听了也没生气,只是微微笑了笑,颇有几分狡黠,直接转开了话题,问道,“今儿你一露面,我就觉得你心情不好,怎么了?三十四哥,难道是这一次小考,考得不好么?可我听三哥说,你又比前回进步了不少,已经名列甲等,距离甲上,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一般来说,宜阳书院的小考是不定具体名次的,只是评等,甲上是最好乘机,历来也就只有一二十人能获得这样的评分。萧禹刚来的时候只能得丙下,一年功夫就飞跃到甲等,这进步不可以说是不快。萧禹听到宋竹说起他的成绩时,顾盼自豪,仿佛也为他自豪,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不觉就摇头道,“不是的,是家里的事。”
宋竹轻轻地‘啊’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萧禹,等着他的下文。
她私底下素来狡黠娇憨,面上神色都是很灵动的,这会儿却是一反常态,神色柔和温婉,至诚关心,袒露无遗,萧禹看了她几眼,心中也是一暖,暗想道,“怨不得她家里人那么疼她,就连范大表姐都待她十分好。她……原也是十分可爱的。”
他身世有些特别,自小便是学会‘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尤其是和家事有关的一些烦恼,几乎都是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就是和至亲父母也很少谈起,可不知怎地,今日看到宋粤娘的神色,他自然而然就兴出了信任,并未权衡利弊、思量前后,自然而然地便认定:她肯定不会走漏消息,不会害我的。因此只是略一犹豫,便说道,“是一个我十分亲近的哥哥……他身体一向不好,年前又生病了,这几个月病势越发沉重……”
这几个月以来,他都牵挂兄长病情,这会儿说起来,心情又更低落,忍不住就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想回去看他,可他让我别回去……在这里好好读书……可我怕、我怕……”
他和兄长感情一向亲密,说了几句,不知如何,忽然间情绪崩溃,居然眼圈一热,只觉得再要说下去,就忍不住要哭起来了。萧禹连忙收住了不往下说,心底又是发窘,又是难过,一时间倒是无以为继,连调和气氛都做不到了。
宋竹倒也没说什么,窸窸窣窣在身上掏了一会,给他递了条手帕过来——她的手帕,比不得别家娘子的华丽,并不是轻薄丝滑的绢帕、丝帕,而是一张明显用零碎布条拼接而成的花吉贝布帕子,萧禹看了,又不由破涕为笑,说道,“粤娘,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小娘子,总是要讲究些的,比如这手帕,好歹也用绢帕、罗帕不是?这帕子掏出来,你那些同学心里免不得又要说你了。”
他说出口才觉得鼻音十分重,掏了掏袖子,又发现自己的手帕估计是忘记带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抽过粤娘的手帕醒了醒鼻子,心里还想:“唔,给我拿来擤鼻子,她不会生气吧?不过,这孩子也是小,都不知道这手帕可不能随便乱送的。”
“这吉贝布也不便宜呀。”宋竹倒是没生气,反而辩解道,“而且本来花花的,就不必再往上绣花样子了,若是布条拼得好,就这么也蛮好看的。我们同学非但没笑我,这几个月反而都学着做了好几条呢……就是我本来给你擦眼泪的,你倒好,拿来擤鼻涕了。”
最后几句话,她嘀嘀咕咕的,说得很是不高兴,萧禹听了,又忍不住笑了,和宋竹斗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从来都不哭的,帕子到了我手上,都是擤鼻子,你这么给我,我当然误会了。”
宋竹冲他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萧禹又不禁笑了几声,方才说道,“大不了,我洗干净了还你。”
“我不要。”宋竹忙道,“洗干净了也不要!你自己留着用吧——醒过鼻子又还我,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萧禹几个月来沉郁的心情,被她一通胡搅蛮缠,倒是消弭了不少,他又和宋竹斗了几句嘴,眼看天色快黑了,也知道自己耽搁许久,已是不该,应该要快回书房去了。但不知为何,却怎么也说不出道别的话语,直到晚霞都红了,方才说道,“那,我下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今日先生肯定是要耽搁许久了,你往女学那边走,天晚了,山路不好走。”
宋竹点了点头,忽然拉着萧禹转了个弯,使他冲着夕阳,站在台阶上对他笑道,“三十四哥,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萧禹奇道,“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依言抬起头来,宋竹居高临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唇边依稀含笑,神色间恍惚流露出一些萧禹无法形容的情绪,倒让他被看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心慌。
“嗯,好,眼圈儿已经不红了。”那古古怪怪的情绪,在他心里沸腾回转,逐渐让他有些受不了时,宋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旋又扑哧一笑,“一会进去,师兄们也发现不了。不然,还当你在学堂里被谁欺负了,躲起来偷偷地哭鼻子呢。”
“去去!”萧禹又好气又好笑,冲宋竹甩了甩袖子,回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宋竹,见她犹自得意而捉狭地望着自己,面上笑意盈盈,他也忍不住笑了开来,又同宋竹挥了挥手,方才走下山来,回了书楼。
宋先生屋子里,果然还挤满了前来求教的学子,萧禹走进屋内时,李文叔就站在门边,见到他进来,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萧师弟,你终于来了。”
萧禹是何等人物?心中略一转动,已经知道刚才宋竹的言语,彻底得罪了李文叔,此时自己只怕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将来在书院里,少不得要应付他明里暗里的阴谋诡计了。
不过,李文叔这样的人,也不在萧禹眼中,更何况他原本也没少出招,此时他更是不在乎了,也懒理他的言外之意,大大方方冲李文叔一笑,说道,“在先生这里听讲,还想着我,李师兄真有心了。”
言罢,也懒得再搭理李文叔,挤到前排收摄心神,认认真真地便听起了宋先生的即兴评讲,只是听了一会,望着宋先生时,忽然不觉又走神暗想,“嗯,粤娘生得更像她爹一些。”
想到此,不知为何,他唇边竟是浮上了一抹柔和的笑意,这上翘的弧度,仿佛是被谁勾着一样,远超过一般微笑的时间,久久也未曾消去。
☆、第52章
萧禹到底中意不中意她呢?
若是不中意的话,又该怎么让他喜欢上自己呢?
宋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两个问题给难倒。她原以为这其实是挺简单的两件事——一个人是不是中意另一个人,其实还挺容易看出来的,好比二姐夫对二姐,又好比李文叔对她,也许还有周霁对她,其实都是昭然若揭。那种格外的关心和回护,还有一旦见面便不想分开的感觉,都是中意一个人最好的证明。
只是,她知道自己中意萧禹,却不知道萧禹是不是中意她,虽然心里觉得他应该是中意的,但言行举止之间,却又少了李文叔、周霁那明显的倾慕。所以这个问题也只好存疑了。
这第二个问题,宋竹却又不知该怎么解决,她从小就讨喜,别人仿佛自然而然就会喜欢上她,也就很少需要去刻意地讨人喜欢,身边的友朋姐妹……更不需要去讨人喜欢了,那都是别人来仰望的,就是想要学,都无从学起。唯独知道一个颜钦若,是想让萧禹喜欢上她的,但结果却也是凄惨无比,萧禹躲她躲成那个样子,可见她的例子也不好学。
宋家家教严格,宋竹从未看过不规矩的话本,偶然听些杂扮故事,那对小郎君示好的小娘子多数也都是送手帕、送诗句、送银两(不知为何,这些故事的主角都是穷书生,总是需要周济),而小郎君总是收到一点信号便心领神会。可到了萧禹身上……帕子都送了,他还和木头人似的无知无觉,她还能怎么办?难道直接和他说啊?
唉,算了算了,他那亲近兄长身子不好,想必现在也没什么心思想这些杂事,若是他举一反三,把病重的兄长抛到脑后,那反倒是品行出问题了。宋竹无可奈何中,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且喜家里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对萧禹的心思,想来一两年内,不会将她许给别人。
至于周霁和周家的事情,她却是全不关心,周霁就是再好,她不喜欢也是无用,同理,即使是再不好,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虽然此事未定,她心里总是不太舒服,但宋竹眼下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好暂且将此事捺在心底,寻思着等萧禹那位兄长痊愈了以后,再想法子和他暗示一番。
能让她高兴一些儿的,便是她送给萧禹的那张帕子,萧禹虽然没有再用过,但也的确没有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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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收,今年各地的收成倒都是不错,久已骚乱困扰的西京,又开始新一轮紧锣密鼓的防秋工作,毕竟今年从夏天开始,关西一带战事就是吃紧,按照惯例,若是收成不好,秋收以后,各地总会出现许多不甘在家中饿死的流民,往繁华的城市移动,寻找生存下去的办法。如此一来,西京一带的治安,当然也就立竿见影地成了问题。
宜阳身为洛阳门户,又有萧传中这么一个锐意进取的县尊在,当然也不能落了人后。宋先生亲自带了学生去巡视书院名下的田庄,查看防御工事的修筑力度,更是要给村民们提供一些趁手的兵器,以备今冬应付盗匪。——也许是去年宋竹一行人遇险的事刺激了他,这回,宋苡和宋竹这两个会骑马的小娘子都被带上了不说,就连才刚学会骑马的宋艾,也跟着二姐坐在一起,跟在宋先生身边,和他一道下乡去巡视庄田。
这一年多以来,盗匪杀人的事件时有与闻,宋家已经不禁绝女儿学习防身武艺,宋竹对此早有兴趣,不但弓箭上有了成就,也跟着父亲、哥哥学了一些防身的技巧,宋先生疼爱她,把一张弓给她背着,马边上也悬了一壶箭,虽然没有明说,但明显一会儿到了地头,也许还能打猎。因此她兴致不错,骑在马上顾盼自豪,若不是身边还跟了许多师兄,几乎就要和姐姐大声说笑了。
“朝廷法度,肯定是要重视的。让乡民拿弓箭、刀剑,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但这木棍就不犯忌讳了。”宋先生今日兴致也不错,一边走,一边和一道来的几位教授议论,“今年我想,应该要把庄户习练武艺的事抓起来了,农闲时分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闲着,一庄人聚在一起,练武、演习阵法都好,这样,不但村里有事可以迅速支应,日后若是入了行伍,也比一般兵丁要更知道号令。”
若是往常,他一番话说出来,早就惹得众人喝彩附和,但今日宋先生的话却只有寥寥几人应和,大部分人的反应都很冷淡,更是有人小心嘀咕道,“这不就是保甲法……”
朝廷里,北党、南党关于‘变法’,从去年到今年,不知兴出了多少风波,青苗法、保甲法的声势已很浩大。而小王龙图日前已经出外到地方上去了,虽然领的是边疆重镇,不能说是贬谪,但再次回归中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眼下北党在朝中的代言人,只剩下陈参政,已经是岌岌可危,几乎要一败涂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先生的说法还隐隐倾向于南党,他身后这些北党子弟,就是再尊敬老师,也不可能继续附和。倒是几位教授都道,“不错,这样一来,往后宜阳北边这一带,就更太平了。去年便是因为各地只有宜阳匪患少,商贾都在宜阳歇脚,虽然是灾年,但县里却还要比往年繁荣,居然没有饿死人,这也算是异数了。”
周霁亦朗声道,“先生所言甚是,眼看关西一带,战事越发吃紧,若是后方再大乱起来,辎重怎么往前方送?前方又如何顶得住?战事一坏,北方全面糜烂,只怕不几年就要往民间征兵了,嘿,一样是受训,到那时受训的心情,和现在受训的心情,可是大不一样了。”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就差没对保甲法大唱赞歌了,自然有人受不得,出来和周霁辩论。但宋竹听了,倒是觉得有力,不由暗暗点头,想道。“三十四哥和我说的周家那些事,固然是不好的。但周师兄这人,虽说是心思深沉,但其实也有不得已之处,他父亲内宠多,儿女多,祖父母对他也是平平,那样的人家,各房争斗厉害,说是从兄弟姐妹,其实反而和仇人一般,若不是这一番算计,如何能入国子监读书?又怎么能把他亲妹妹安排来宜阳上学?他和他母亲、妹妹的日子,越发又不好过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忍不住看了看周霁,周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唇枪舌剑,百忙中还要冲她投来一个微笑。宋竹虽然对他无意,但心底也不由微微感动:“若是三十四哥能和他一样,那就好了……不过反过来想,三十四哥和他、李文叔都不一样,是不是意味着他并不喜欢我……”
中意上一个人,免不得就要患得患失,心里永远都有一块石头落不了地,宋竹本来心情不错,此时却又沮丧起来,也无心欣赏秋高气爽的乡间风景,只是默不作声地伴在父亲身边。好在她和宋苡外出,从来都不大说话的,是以也无人发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