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虽然姜相公也不至于就对他吹毛求疵,对陈琋大事吹捧,但行事、评论中若有若无的偏颇,陈珚还是感受得很清楚的。这就像是两人赛龙舟,仲裁的一方摆明了偏心眼,这一方行舟也就跟着磕磕绊绊,最后摘取头筹的几率,自然是小了许多。
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几乎都是姜相公的翻版,只差别在手段高低而已。陈珚自从去年冬天开始上课以后,每日回到燕楼几乎都是精疲力尽,若非他的堂伯母兼阿姨为他把燕楼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换了一遍,就连在燕楼内,他都很难能安心休息。
官家还是想用南党,想用南学,宋学对保甲法的支持,并不能为宋先生或者小王龙图换来入京的诏令,虽然开国至今,天下已经升平了一百多年,但军事上的积弱,却使得国朝财政,一直是左支右绌,从来就没有宽裕过。为了强军,官家需要钱财,而南党的种种新政手段,立竿见影就能为朝廷节省巨额钱财,再带来新的财源。现在的政事堂中,除了陈参政以外,就再没有北党的人了,而陈参政根本没有捞到给陈珚、陈琋上课的机会,官家的倾向,可见一斑。
陈珚也不是不了解姨丈的心思,在这方面,即使是亲父子也难免有意见分歧,贤明太子去世前,官家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的场面仿佛还在眼前,可官家却好像已经忘了当时对贤明太子的允诺,自从那天以后,从来也没有提起让宋先生上京的话头。反而是为陈琋、陈珚安排了全数由南党赤帜组成的政事堂教授团,他对陈珚的期望,也就可想而知了。——如果不是因为对他有期望,大可直接宣布让陈琋入继东宫,横竖这一位父子可都是南党的支持者,陈琋更是自小就接受南党名宿的教育,在政治上,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南派。又还要让他陈珚来陪读做什么?
官家的心思很明显,希望他能放弃宋学,回到南学怀抱。陈琋不过是一块磨刀石,又或者是一条来搅局的黄鳝,唯一的目的,就是让陈珚往前跑动起来,顺着官家设下的道路往前走……官家不能说服贤明太子亲近南学,但贤明太子是他亲儿子,拗不过儿子,他也没得选,现在,有了选择的余地,官家是不会让儿女之情,影响他对国家大局的判断的。
但在这件事上,他却是有些想当然了,陈琋在他眼中,只是用来磨砺他陈珚的工具,但在姜相公眼里,却是未来的真命天子,他陈珚则是个图谋不轨的跳梁小丑,就差没在鼻子上涂一团白了,以姜相公等人的大才,在课堂上稍微有所倾向,体现出陈琋的聪明伶俐,陈珚的笨拙无知,并非什么难事。这几个月来,陈珚的感觉也是越来越强烈:仿佛自己不擅长什么,先生们就越是喜欢考问什么,而自己擅长的部分,也只有一次表现的机会,一旦被先生们知道了,那么下一次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展露自己的才华了。
要说不气闷,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想着做出被南学笼络到的样子来,骗一骗姜相公,没想到姜是老的辣,人家既然抱定了陈琋这个血缘上最为亲近的大侄子,根本就没打算撒手,看起来不论他对南学是友好还是反感,都不会改变态度。一面在课堂上全面压制,一面是景王和景王妃频频入宫给太后问好请安,这是要双管齐下,打定了主意要把他陈珚继承东宫的可能,掐灭在萌芽之中。
就说眼下这讲课吧,陈珚在宋学都是坐着长凳听讲的,毕竟如今桌、凳如此流行,怎么都要比跪坐更为方便。而也不知是谁发现了什么,反正他某一天来上学的时候,忽然间发现书桌都被收走了,整个授课都要用跪坐的来完成,这对陈琋来说并不算什么,因为南学还是沿用了传统的正座教学,但对他来说,就是很不习惯了。也是因为这一番改变,原本揪不到他多少小辫子的姜相公,每次授课,倒是都多了不少可以借题发挥的小把柄。
两人的课程并不沉重,姜相公之类的课程完结以后,便可以各自回住处休息,陈珚回到燕楼后,没过多久圣人便派人召他过去说话,陈珚进门以后,却见官家也正在座,自然是一番问候,行过礼后,圣人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问道,“七哥,近日功课如何?我听张显说,你每日都要读书到深夜。”
贤明太子身边一干近人,如今几乎都在陈珚身边服侍。张显现在就是燕楼的大管家,每日都要到圣人身边问好,自然也会把陈珚的消息给带过去——宫中内侍,饱读诗书,深知宦情的不少,张显对于陈珚现在的处境,应该是心知肚明。圣人此问,未必只是关心陈珚的身体,大概也有暗示他对官家诉苦的意思。
陈珚心思灵动,一转眼便把圣人的用意猜了七七八八,只是他却有不同的看法,并不愿就势诉苦,只是微笑道,“姨姨,我天赋不好,比不得四哥,自然只好多用功几分,以勤补拙了。”
圣人眉头微微一皱,并不说话,倒是官家道,“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如今上的都是南学的课程,琋哥自小学的就是那一套,又比你大了一岁,学业上比你领先些也是自然的。”
若是他巧言为自己辩护,以官家性子,必定不喜,他自己姿态先放低了,官家心里反而是过意不去。陈珚对于自己姨丈的心思,拿捏得一直都算准确,这一番也是正在意料之中,因此即管圣人喜滋滋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却也并不太喜悦,反而说道,“确实,南学、宋学在圣人的一句话上,就能发祥出不同的解释,也许是受此影响,我读起书来是要比四哥慢些。”
“哦?”官家也来了兴致,“都有何不同,说来给我听听?”
“就以《春秋》为例……”陈珚随口就举出了七八处两门学派释义不同的地方给官家听,他声音清凉、口齿便给,复述得有条有理、丝毫不乱,官家听得都是饶有兴致,等陈珚说完了,许久都是拈须不语,显然也在思索着宋学的《春秋释义》和南学的《春秋释义》,哪个更有道理。
这两门都是新兴学派,以陈珚来看,理论上都有些勉强的地方,这几处是他精心挑选出来,宋学释义更有理,而南学释义似嫌勉强的所在,见官家听进去了,他心中也是松了口气:看来,今天的功夫就算是做到位了——此事须得做水磨工夫,绝不能太过心急,否则,本来就处于劣势的宋学,翻身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他们一说起学问的事,圣人便插不进嘴了,见官家陷入沉思,她也不搭理,只是低声问陈珚一些家庭起居的事,又埋怨陈珚的母亲不进来看望她。
两人正说着家常时,官家忽然又插口道,“七哥,这几处释义冲突的地方,你是怎么看的?你更支持哪一方?”
陈珚心头一跳,面上却混若无事,也不停顿,仿佛官家的问话,毫无言外之意,他自然地道,“有些地方,觉得宋学有道理,有些地方,却觉得南学有道理……所谓过满则溢,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学说?我等君子,于百家争鸣中择长取之,却未必要选一方支持吧?只要于我有用,都可以吸纳进来。”
官家沉吟片刻,也是解颐一笑,他伸手摸了摸陈珚的额头,温言道,“这也是因为七哥脾气好,嘿嘿,是要比我和你六哥宽厚得多了……”
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事,官家说着说着,竟是微微一笑,大有伤感之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情怀,携起陈珚的手,道,“你随我来。”
竟是拉着陈珚,直出了皇后寝宫,而是去到了他日常起居的福宁殿。
陈珚一路都在猜测官家的意思,直到官家把他带到书房,望见了案头的一大叠试卷,这才忽然想起:“前日是殿试,这应该就是殿试的试卷了。难道姨丈他——”
正这样想着,耳中果然就听官家说道,“这是今科殿试的卷子……”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小鱼儿也是步步惊心啊。
PS 收益其实昨天就逢千了,但我今天才发觉,明天应该有双更。
再PS 这本书架空很大,南党、北党、新党并不可以对应历史上的新党和旧党,所以大家别代入哈。历史上是没有宋先生原型的。|
☆、第64章
“这是今科殿试的卷子,一共也三百多份。”官家让陈珚在他下首坐了,“对我来说,这三百人就是个名字,无非殿试时见上一面而已。”
陈珚听到官家这几句话,心头已是雪亮:历朝历代,国君用人都是一大难题,为什么会被奸臣蒙蔽圣听?就是因为官员士人实在太多,皇帝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认识他手下的官员,本朝有了个皇城兵马司,还算好些,若是前朝,皇帝也只能由奏章和亲信大臣的口中去了解一个人的品行和政绩,所以才会出现历朝历代谎报战功,以败为胜,而朝廷还深信不疑,又或者是以奸为忠这样的事情。这一次他的官家姨父让他过来介绍三百名应试士子,其中一重作用就是从他的眼睛重新去认识一下朝廷未来的臣子们。——所谓恩自上出,殿试从来是不黜落人的,人情由皇帝做,得罪人的黜落,就由主考官生受了。
但,要说官家就只有这么一重用意,那就恐怕不太了解他这姨父了,这三百人不过是一科进士而已,犯不着官家用心至此,他让自己过来福宁殿,应该还另存了一番考校的心思,只是对此,陈珚倒是只有模糊的把握,他心中一面想,口中一面笑道,“姨丈是要让我给您分说几句?”
官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素来东游西逛,没个正形……这一科士子,只怕和你熟识的不少吧?咱们爷俩也好久没有谈天了,你只当说着玩儿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呗。”
陈珚笑道,“我要说错了,姨丈可不许怪我。说好了,您就得赏我。”
官家被他逗得呵呵笑,“有你这么精的么?说错不罚可以,几句话而已,就是说得好,也没赏。”
爷俩个斗了几句嘴,官家脸上也多了一番笑意,陈珚一边说,手里一边就在翻卷子,他只看姓名籍贯,没看行文,不多时已经把三百多份卷子翻完了,停了一停,心中已是有了腹案,口中道,“确实有几十人都是认得的,最熟悉的应该就是宋三哥了吧,姨丈应该也对他有印象,我看他卷子在第一,难道您要取他做状元?”
“他文章的确做得好。”官家对于宋家人才也只有赞叹的份,“不输给他大哥多少,亦是一时清华之选。哎,这宋家风水,真不知是如何钟灵毓秀了。门中竟是连一个庸才也没有,你看我每天和多少人打交道,一天能记住十来个名字就不错了,可就这宋家人的名字,我是一个也忘不掉。他父亲、叔父就不说了,这一代的两个哥哥,我也是心里有数的,如今难道又要再加上一个宋三?——就只是不知道,他治事之才如何了。”
“有大才,”陈珚大大方方地说,“您也知道,我没见过他那两个哥哥,倒不知道他在兄弟中如何,但宋三哥给我感觉很像是萧家的玄冈表兄,虽然心明眼亮,但行事处处为人留有余地,有大家气象。”
官家把宋栗的卷子挑出来放到一边,陈珚又为他指出了几个宋学士子,并且集中推荐了一下薛汉福,“……为人很稳当,方才和您说的那两三个师兄,都和薛师兄十分交好,行事也多数都是醇厚从容,有君子之风,就是不知道治才如何。以我看,薛师兄即使无法做亲民官,也可入国子监中行教化之事。”
官家已经听他说了,知道薛汉福是宋家女婿,闻言亦揶揄道,“难道宋家的人就必定是好的不成?先一个宋栗,文章的确好,就不说什么了,这薛汉福的文章,我看了也就是中上,稳扎稳打没什么出彩之处,听你说来,倒也是难得的人才。”
“姨丈,你这道理就说得不对了,宋家大哥、二哥、三哥,如今看来都是才子,倒是四哥以我印象,天分平平,可见宋家人里还是会有庸才的,但宋家的女婿却绝不可能有平庸之辈,若是薛师兄不好,先生也不会挑他做女婿了嘛。”陈珚笑道,“都知道先生最擅观人,小王龙图就是他慧眼识珠,一力培养起来的,在挑女婿这件事上,怎么可能看错人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官家也捻须笑了,“不错,倒是我想岔了。那依你所说,难道宋学进入殿试的这二十多人,都是良才么?”
陈珚刚才挑卷子的时候其实也惊讶了一会:都知道宋学善于培养人才,但这一科的贡士名单,也未免有点太夸张了吧?就是国子监一科贡士可能也就只有三十多个,一般的地方书院,一科能有五六个贡士——也就是准进士,都已经是佳绩了。宜阳书院这一科就出了二十多名进士,几乎赶得上国子监了。
也是因此,他对官家带他来福宁殿的用意就更是清楚了一层,也早准备了官家的这一问,此时便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以我平日所见,这二十多人里,先生真正视作入室弟子的,也就是我挑出来的这三五人而已,宋三哥和薛师兄不说了,余下几人,都是深得宋学‘顺天应人、至诚至性’精髓的学子,才会受到先生另眼相看。至于别人,虽然都在宜阳书院读书,但对宋学的接受度其实有上有下。”
他排出了十多张试卷,说道,“这些师兄,多数都是因为宜阳书院考中的人数多,因此特地前来就学,平时观其言行,在朝事上并无什么见解,平生志向大约就是中进士做官,因此和先生的关系也没那么紧密,当然师徒之谊仍有,但要说为宋学奔走呼号、奋不顾身,却是不可能的了。”
官家此时,听得已经很认真了,他插口道,“也就是为做官而做官的官蠹,唔,这样的人,自然处处都是不少见的。”
虽然这种人也是国朝官员的重要构成部分,但被陈珚如此指出以后,他们仕途的起点,肯定要比薛汉福等人更为艰难了,虽然皇帝不会喜欢学派烙印太明显的臣子,但这种胸无大志,只想着中进士做官的平庸之辈,却更是不被他所待见。男子汉大丈夫,连志向都立不成,还能做成什么事?
其实这里有几个师兄,和陈珚关系还是不错的,他心中略有歉意,但却并不浓重:这也是形格势禁,不得不为,虽然因为他几句话,这些人的仕途可能开局不利。但也比皇帝被宋学过快的崛起势头吓到,宋学派全面受到打击压制来得好。以皇帝的记性和繁忙程度,几年后根本不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届时薛汉福等混得比较好的同榜同学就可以发挥作用,拉他们一把了。
宋学一班学生,尖子生和中等生都被排出来了,接下来就是要打击的差生对象,陈珚把几张卷子叠起来递给官家,笑道,“至于这几位师兄,都是宰执之后,在校时和我往来甚密,不过他们到书院读书,多数都是家人的安排,因为北党和宋学闹翻,现在多数已经不在书院了。算不上是宋学门人,目前投到哪一边,我不太清楚。”
“北党和宜阳先生之间,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官家有几分吃惊,“甚至连门人都要叛了出去?”
在士人之间,叛出学派是很严重的事情,当然,因为宋学和北学其余学派的亲密关系,这些事的影响还不会太大,陈珚如实道,“说叛门也算不上吧,虽然宋学被唤作是宋学,但和先生志同道合的还有好几位先生,就我所知,这些衙内多数都去了曾家书院继续读书。说起来,曾家和宋家也算是儿女亲家,在学术上,不算是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