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有一伙倭寇在两浙沿海游荡,胡宗宪兵力有限,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以至于他们跑去福建抢了一把。福建巡抚大怒,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状告胡宗宪纵敌逃窜,以邻为壑。胡宗宪知晓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内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于是胡宗宪二话没说,把这个黑锅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圣上。圣上大怒,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职,抓入诏狱。
这位哥哥平常不善交际,背了黑锅,也无人替他说句话。陆绎恼火之后,不由长叹口气,对于俞大猷这等毫无靠山的人来说,诏狱何等凶险,进去之后想要全身而退只怕不易,得想个法子把人捞出来才行。
此时俞大猷已被押送进京,陆绎往诏狱赶去时,在途中被岑福岑寿两人拦下。
“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去!”岑福有礼拱手道。
“我现下有急事要办,回头就去见爹爹。”陆绎道,“你们让开!”
岑寿不肯让开,且手牢牢拽住陆绎马匹的缰绳:“大公子,老爷说了,一定要我们把你请回去!您就莫为难我们了。”
陆绎冷眼看着他们,骤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钩,直探岑寿双目,这下去势甚快,岑寿仰身躲闪,顾不上手上。陆绎中途变招,轻松夺回缰绳。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爷连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晓的。我们难交差是小事,可老爷的身子经不起着急。您便是有急事,见过老爷之后,再办就是。皆是,我二人绝不敢再拦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陆绎凝眉片刻,长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朝家中飞驰而去,在园中寻到了陆炳。
“爹爹,您找我?”
陆炳望了他一眼,淡淡问道:“俞大猷到京城了?”
“……是。”
“你记着我的话,俞大猷的案子不能碰。”
陆绎不解:“这是何故?”
陆炳喝下一小口参茶,才抬首望向他:“我知晓你和俞大猷关系匪浅,你一定想救他出狱。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撤职,抓入诏狱?”
“缘由我已查过,是因为胡宗宪……”才说了一半,陆绎看着爹爹,突然意识到什么,“莫非,还有别的缘故?”
陆炳不答,沉着面色道:“自从严世蕃被发配,我就一直派人暗中盯住他的动向。他人在江西,却派人去了两浙,俞大猷背上这个黑锅,就是他要对付你的一步棋。你只要一保俞大猷,马上就会有人跳出来,弹劾边将结交近臣。”
陆绎背脊一僵。
“你应该知晓,”陆炳接着道,“边将结交近臣,是圣上的大忌,到那时候,只怕我都保不住你。”
陆绎动也不动地站着,他怎么也想不到严世蕃用心这般阴险,设下这个圈套等着他往里头跳。静默片刻之后,他低低道:“那,我再想法子就是。”
“你……你还是想把他保出来?”陆炳语气中已有恼意,“想试试自己命够不够大,是不是?”
“爹爹,我深敬俞将军为人,不能看他陷在诏狱。他一没银子二没靠山,进了诏狱过不了三天,就没人形了。”陆绎沉声道。
“那是他,不是你!你不能明知是个圈套还要往里头闯。”
“不会,我会另想法子。”
“不行,我断不能允。”陆炳断然否决。
“爹爹!”
“绎儿!”陆炳站起身,眉头深皱,“你做事向来稳重、有分寸,现下何以变得这样?!”
陆绎原是低垂双目听他说话,直到此时方抬起头来,对上陆炳的双目:“爹爹,您还记得沈鍊么?”
“……”陆炳骤然愣住。
陆绎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都似乎敲击在陆炳的心头:“虽然您从来不说,但我知晓这些年您心中一直懊悔。那时节,我虽然还小,也常看见你们在一起吃酒说话,知晓您拿他当兄弟一般……”
“别说了。”
陆炳背转过身子去,不愿让陆绎看见自己面上神情——当年沈鍊蒙难,他因忌惮严家势力,始终未曾出手搭救,以至于沈鍊被发配保安州,最后被人谋害至死。
望着爹爹的背影,陆绎终是不忍心再说下去,顺从地停了口,静静而立。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些许残叶,陆炳一径沉默着:陆绎在此时提起沈鍊的用意他也明白,当年他忌惮严家,未搭救沈鍊,引为一生憾事;而今陆绎坚持要保出俞大猷,便是不想重蹈覆辙。
良久之后,他缓缓转过身来,朝陆绎道:“此事我来办,你莫再插手。”
“爹爹……”
“怎得,连我也不信?”陆炳抬手制止他言语,道:“要保俞大猷,还得让严世蕃抓不到把柄,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此事急不来。”
“那我先行到诏狱打点,免得俞将军进去吃苦头。”
一入诏狱,见面礼便是三十廷杖,若事先打点过,廷杖只会打出些许外伤,而若无人打点过,这三十廷杖便能要去半条命。
“你不必插手,我来吩咐下去,只说他路上感染风寒,先记着这顿打。”陆炳道。
“多谢爹爹。”
陆炳肯出手搭救俞大猷,对他而言并不容易,陆绎心中甚是感激。
☆、第134章
宫中,蓝道行也听说了俞大猷之事,他与陆绎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对俞大猷为人也甚是尊敬,听说此事不免诧异,遂寻机与陆绎密会,方才得知此事是严世蕃设下的毒计。虽说陆绎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蓝道行却知晓以严世蕃的阴险为人,此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若再不想法尽快扳倒他,恐怕陆绎危矣。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陆炳虽然统领北镇抚司,却并不代表整个北镇抚司之中都是他的人,严党势力之大,诏狱之中也有着不少严家走狗。
因严嵩此番铁了心要蓝道行承认此举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诏狱,蓝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间,陆绎从刑室之外经过两次,没有朝里头望过一眼,但刑室内的鞭打声、烙铁在火上炙烤的声音、人在极限时刻的喘息声,都像尖针一样扎入他的耳中。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发狠辣。
陆绎不动声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紧闭房门之后,才全身脱力。夜半,陆炳自廊下慢慢踱过,抬眼瞥了眼稍远处陆绎所住的屋子,隐隐可见内中灯火。他望了又望,长叹口气,慢慢行过去,叩响房门。
“爹爹,这么晚还没睡?”陆绎开了门,忙将他让进来。
陆炳坐下:“你还在想救蓝道行的事情?”
陆绎不做声。
“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死在诏狱,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陆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这个心。”
陆绎低低道:“我已经收集到很多证据,可以证实严世蕃与罗龙文通倭,也有机会扳倒严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陆炳冷笑:“你想一想邹应龙弹劾之事,最后只闹了贪墨八百两纹银!只要圣上对严家还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无济于事。最要紧的就是,让圣上对严嵩彻底失望。”
陆绎仰面朝天,长长吐了口气:“……严嵩收买的那几名中官,我已经命岑福去逼他们翻供,但他们碍于严党势力,只怕没那么容易。”
“现下不急,先把人看紧了,等蓝道行死了之后,再让他们翻供。到了那时候圣上后悔也无用,必定对严嵩更加恼怒。”陆炳道。
“爹爹,我思量着,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对严嵩的恼意也不一样。”陆炳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切莫一时心软,错失良机!”
陆绎看着他,默不作声。
次日清早,陆绎再去诏狱,看见蓝道行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他借故支开看守的人,喂蓝道行吃下止痛的药丸。
“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撑住了。”他在蓝道行耳边低低道。
蓝道行摇头,他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让我死……在这里,只有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没料到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陆绎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看着他。
蓝道行微微一笑,艰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外间隐隐有人声,陆绎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内,新一轮的严刑拷打又再开始,陆绎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诏狱的笔录。以他的耳力,他能听见每一声从蓝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晕厥过去,被水泼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彻底晕厥过去,被拖回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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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在六扇门中,也听说了蓝道行的事情。对于蓝道行和陆绎之前的关系,她并不知情,只听说了他对圣上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赞赏。后来再听说他被关进诏狱,想来多半是要吃苦头,不由扼腕叹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入夜已深,袁益还在院中摇头晃脑地念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
“别念了,赶紧睡觉去,明儿还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净,拿着水瓢赶袁益。
袁益不肯:“里头热得睡不着,姐,你下次发了薪俸,咱们就买张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觉,又凉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陈氏从屋里出来,手里头还搭着两件衣衫,朝袁益嘘道:“小声点,你爹刚睡下。”
“娘,衣衫我来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过去,被袁陈氏避让开:“不用,你帮我打水就行。”说着,又赶袁益去睡觉。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虽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还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净了泡上。
院中已无其他人,袁陈氏边搓着衣衫,边作不在意状问道:“夏儿,你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从南边回来就不对劲,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拨弄着豆子,头也不抬:“……没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个多月也没见你抓过一个贼,还说自己挺好的。”袁陈氏盯着她,“易家,挺好的一门亲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当初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今夏知情识趣地岔开话题。
袁陈氏盯着衣衫上一块污渍使劲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还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认得我爹么?”
“认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儿,袁陈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实话告诉你,那时节,上我家提亲的有好几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