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身子忽然猛地落下,踏入半溪流水,似飘似浮,听得流水潺潺,见一艘画舫缓缓飘来,舫中有丝竹之音,娉娉袅袅,少女眼梢眉角般勾人。待那画舫自她眼前驶过,她才见到舫内一对男女相拥而立。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朝今夏嫣然一笑,面似桃花柳如眉,赫然是翟兰叶。
今夏正想开口,忽见那男子也转过头来,正是杨岳。他嘿嘿笑着,眼耳口鼻渗出细细红线,越来越多,鲜血泊泊而流,笑容扭曲而狰狞。
“啊!”
今夏大叫一声,腾地坐起身,自梦中惊醒过来。外间春雷滚滚,电光将室内照得惨白,她方才想起来,今日正是惊蛰,雷从地底而起,惊醒万物。
起身摸到桌边,想点灯却一时摸不到火石,摸索间她把早前喝水的瓷杯碰落在地,摔了个响脆。
还不及叹气,她尚未回神之际,只听哐当一声,门被人踹开,有人强行闯了进来。
身上只着单衣,手边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她随手抄起茶壶就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砸过去再论其他。
“袁姑娘!”那人道。
这声音有点熟,今夏手一滞,夜空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那人眉目隽秀,正是陆绎,却又乌发散落,素袍半披,显然是急匆匆而来。
“陆大人?!”
陆绎原是全身紧绷,见她全然无恙,似松口气,没好气地瞥了眼她手上的茶壶:“……这也算是待客之道么?”
今夏捧着茶壶,慢吞吞地看向半残的门:“您的样子,也不像是来做客的。”
“方才我听到你这里有叫声,”他并不习惯对别人解释,“还有瓷杯碎裂之声,以为此间在打斗。”
想不出什么借口,今夏只得如实道:“我被梦魇住了,起身后想点灯,不小心把杯子打了。大人您真是内功深厚耳力非凡,这么远都能听得清楚。”两人所住厢房相隔甚远,况且还夹杂着雷声,她着实由衷钦佩。
陆绎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屑她的钦佩,还是不齿她惊叫的缘由。
雷声阵阵,仿佛从屋檐边滚过,今夏借着闪电总算摸着了打火石,将灯点起,看见地上的碎屑,暗叹口气,扯了块布将它们收拾起来,裹了裹丢在屋角。等她做完,回身看见陆绎竟然还在,而且还坐了下来,原本半披的素袍已穿戴整齐,乌发仍旧披散着。
既然他不走,今夏也不好怠慢,倒了杯水推过去:“大人,请喝茶。”
陆绎并不去端茶,略挑起眉。
对于这位锦衣卫大人细微表情的含义,今夏已能猜着几分,无奈且歉然道:“我知道是茶是凉的,可三更半夜,我也没地方烧水去。大人您大人大量,将就一下吧。”她自己也口渴得很,自倒了一满杯咕咚咕咚喝下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着杯子,陆绎并不解释自己为何还不走,况且锦衣卫做事向来没解释的必要。他似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说说你的梦。”
“……没什么,就是寻常噩梦,”今夏本能地不想说真话,信口胡诌道,“被狗追,被蛇咬之类的。”
陆绎抬眼望她,缓缓道:“我听说你今天去了城西桃花林。”
今夏愣住,一时想不出他是从何处听说,且究竟知道多少,只能顺势应了声。
“命还挺大,没死啊?”他淡淡道。
瞳仁嗖一下紧缩,今夏背脊绷紧,戒备地盯着他,沉声问道:“我没死,大人很失望么?”
闻言,陆绎似乎怔了下,复打量她的神情,压抑着语气中的气恼:“你以为是我想杀你?不是我妄言,我若想要你死,有三十六种以上的法子可以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若是我,你以为你此时还能在这里么?”
锦衣卫的手段,今夏自然是知晓的,说老实话,她也想不出陆绎有什么杀人理由,当然她也没听说锦衣卫杀人需要理由。
于是,她只好不吭声。
大概也懒得和她计较,陆绎接着问道:“你在桃花林里遇见了什么?”
“一对男女,抱在一块儿……咳,他们都穿着衣服。”生怕陆绎误会,她补充道,“女子已经死了,我不认得她的脸。那男子我没看见长相就晕过去。后来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枚药丸,让我含化了咽下去,再后来有人把我抱出了桃花林,我也没看清他的样貌。最后,是谢霄背我下山,说起来,我在此事上还欠了他份人情。”
陆绎冷哼了一声,才皱眉道:“你能确定真有一对男女,会不会是你中毒后的幻觉?”
今夏怔了怔,脑海中,那对男女确是古古怪怪模模糊糊,更像是幻境中的人,可是自己又怎么会有如此臆想呢?
“我、我不知道。”她慢慢道,“我方才梦见那男子转过身来,是大杨,脸上都是血。”
陆绎静默地看着她,片刻之后才道:“你觉得他想杀的是杨岳?”
“来人约的是大杨,大杨走不开,我才替他去。”
“此人知道到医馆找杨岳,必然知道杨程万正在医治腿伤。自己爹爹在治伤,杨岳多半走不开,而你会替他去。”
今夏颦眉思量:“有此可能,但来人为何不直接找我呢?”
“也许你认得他而杨岳不认得,也许他身上有破绽担心被你看出来,也许就是故意要让你放松戒备……”陆绎斜眼瞥她,语气不善,“亏你还是个捕快,怎得连这层都想不到?或者,你是关心则乱?”
兴许是因为谜团太多,自己在此事上确是有点着慌,今夏梗梗脖子道:“大人您对头儿也挺好的,你也不想大杨出事吧。”
陆绎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凉水,才道:“福寿天定,杨岳若真殉职,我能做的,顶多就是自掏腰包让他享受捕头待遇。”
“……”今夏怔住,眨巴了几下眼睛,紧接着又眨巴了几下眼睛,脸上骤然堆出与此时极不相称的灿烂笑容,“大人,若是我……就是我!我也殉了职,您会不会也让我享受一下……嘿嘿嘿……那个……捕头待遇?”
陆绎默然起身。
“大人!大人!您别走啊,咱们再聊一会儿……我给您烧水泡茶,行不行……”
任凭今夏打叠起十分殷勤,陆绎恍若未闻,径直离去。
☆、第三十八章
清晨,桥头正是一天中最嘈杂的时候,一艘艘小舟之中满载着鱼虾,买主或拖着板车或挑着胆子。鱼主人一声开市,到处都是买卖的讨价还价声,鱼腥味弥漫在整个桥头。
一柄青竹油布伞压得低低的,伞下人穿过几位鱼贩子,径直上了一艘浪船,身子钻入船舱,青竹伞方才合上,隐入竹帘内。
他才入内,浪船缓缓荡开。
舱内的上官曦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到来人,脸上并无诧异,也未有丝毫热络。
“前日有条船进了扬州,”她淡淡叙述道,“是从北方来的,船上的人,虽然还未查出真实身份,但锦衣卫一日之内出入其间三、四次,姿态恭敬,应该是官家的人。”
“姿态恭敬?”来人问道。
“上船之后,在甲板上更靴方才入内。”
“出入其间的锦衣卫,你可认得?”
“提刑按察使李大人,京卫指挥使王大人……”上官曦微微挑眉,“还有提刑按察副使,经历等等六七人。这等大人物到了扬州,竟然无人知会您么?”
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来人道:“好在这样的人不多,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那位卖鱼的小哥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只怕此人根本不是鱼贩子。”
“就算不是鱼贩子,只要他在扬州地界上,你们就应该找得出来。”
上官曦面色一沉,皱眉道:“扬州地界本就蛇龙混杂,我乌安帮只管水路,岸上的事儿仅凭三分薄面,不好插手太多。你道打听盯梢是件容易事么?再说,帮中前日才出了事,本就人手不够。”死的弟兄都发送了,倒也罢了,那几名受伤的弟兄却是伤情一日重过一日,请来的大夫皆束手无策,帮务多的着实令她焦头烂额。
“前日之事,我略听说一二,你们遇上东洋人,死伤数人。”
“这是本帮的事,不劳您费心。”上官曦冷然道,“能办的事情我都在办,您什么时候能放人?”
来人也不着恼:“上官堂主很急么?”
“急倒不急,但既然是交易,彼此就该拿出诚意。”上官曦加重语气,微微倾身向前,“我出身草莽,弄不来文绉绉那套,你若想耍我,我答应,我的双刀只怕不答应。”
“言重了!”来人微微笑道,“也好,我也喜欢和爽快人合作。三日之内,我会安排此事,但有个条件,你必须让你家少帮主亲自前来。”
上官曦警觉道:“为何一定要他?”
“上官堂主莫误会,我不过是帮人还少帮主一个人情罢了。少帮主不来,只怕这人犯你们就带不走。”
此时,船身微微一震,又靠了岸。
来人再不多言,俯身取了靠在一旁的青竹油布伞,掀开竹帘,撑开竹伞,施施然下船去。
听着皂皮靴在青石板路逐渐远去的声音,上官曦秀眉深颦,半晌叹了口气。
浪船缓缓荡开。
沈氏医馆,后厢小院。
“头儿怎么样?”记挂着杨程万,今夏一大早就赶过来。
大概是夜里头没睡,杨岳面容略憔悴,在井边打了桶水,掬了捧冷水扑在面上,用力搓了搓才道:“夜里一早在发烧,到天快亮才算退,睡得稳了些,你就莫进去了。”
今夏点点头,又问:“腿呢?怎么样?”
“肿得跟馒头似的。”
“啊?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
“沈大夫说腿肿是正常的,过两天就能消;发烧也是正常的,只是爹爹年岁大了,要小心照看着。”杨岳望着她,同样担忧道,“你还好吧?药丸吃了没有?有没有什么不适?”
“早就没事了。”
今夏大咧咧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心中想着要不要将昨夜陆绎的推想告诉他,犹豫片刻,终是不愿杨岳再添担忧,便按下不语。
“你去睡会儿,我来替你。”她道。
杨岳摇头道:“我不累,你还是回官驿去。如今敌在暗处,须万事小心。”
“你也是。”
因心中另有打算,今夏并不勉强,出了医馆。此时雨已渐渐歇住,她翻身上马坐稳,自怀中掏出昨日杨岳所给的芰荷丹看了又看,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将药瓶复揣入怀中,双腿一夹,马匹朝着西城门奔去。
再一次看到这片桃花林,与昨日的心境自是天差地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倒要看看,到底这对男女是什么人!”昨日今夏虽中了瘴气,但情景却历历在目,她始终不相信那会是自己的幻觉,遂决定冒险再入林中一趟,必要弄个清楚明白。
还未到桃林时,她就下了马,寻了个偏僻且有丰草之处将马拴好。
从怀中掏出杨岳所给的芰荷丹,她取了一颗含在口中,顿时一股菱角荷叶的清香在口中弥漫开来,甚是提神。又取两颗置于手心,收集草尖上的雨露浸之,将药丸化了,濡湿布巾,最后用湿布巾掩住口鼻处,她直起身来,深吸口气,鼻端也尽是芰荷丹的清香。
“六枚丸子就卖一两银子,千万别卖假药坑我呀!”她咬咬牙,大步朝着桃林行去。
朵朵桃花带雨,愈发显得娇艳动人。
行至桃林边,风过,点点桃红纷纷而下,几片花瓣拂到她身上,其中一片沾上手背,凉意沁人,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让自己有退缩的机会,她脚步不停,径直踏入,却听得脑后有劲风,还来不及回头,已被人钳住左臂,硬生生地被拽出三、四丈远……
“送死吗!”有人严厉喝道。
声音很熟悉。
胳膊被拽得生疼,她几乎以为脱臼了,忍痛抬头看向眼前人,不由地怔了怔:“陆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绎松开手,沉着脸看她:“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昨天没死成,所以你今日特地来再死一次?”
“当然不是,”今夏拉下蒙口鼻的布巾,解释道,“我是做好了万全之策才来的。事先我已经服下解毒的药丸,又溶了药丸浸湿……”
陆绎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什么药丸?”
“就是这个,解毒的……呃……叫什么名儿我忘了。”她压根就没问过这是什么药丸,只听大杨说能够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