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秋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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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怡一进屋子,便解下披风塞到碧瑶手里,直直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方才舒了口气道:“总算回来了,爹爹讲了一晚上的科举经,什么哪年出了个怎样刁钻的策论题,又有个什么人答了怎样一篇惊才绝艳的文章,什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我瞧娘的眼皮子直打架,大伯母困得几乎要溜下桌了!爹爹也可怜见的,成日里面对我们这些妇孺,他纵有鸿鹄之志,偏只得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奴婢见大姑娘听得很是上心呢,不时还点头附和,”碧瑶悻悻地,“想是她得了姑娘这么好的珊瑚手串,乐得精神都好了,只怕今儿晚上也要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非也非也,”婧怡笑道,“大姐是个才女,虽说她只会琴棋书画,不会八股文章,但才女的气派总要作作的,哪能和我们这些只识几个字的睁眼瞎似的一听书就瞌睡?这可与我的珊瑚手串没半分相干。”
“什么珊瑚手串?”一个轻柔的语声传来。主仆二人转目去瞧,只见里屋的帘子一挑,走出个身段窈窕、杏眼桃腮的美貌丫鬟来。
第4章 丫鬟
“什么珊瑚手串?”一个轻柔的雨声传来。
主仆二人转目去瞧,只见里屋的帘子一挑,走出个身段窈窕、杏眼桃腮的美貌丫鬟来,却是婧怡身边另一个贴身丫鬟,碧玉。
陈府早年贫寒,家中并不曾有丫鬟仆从,后来陈庭松行商,陈庭峰有了举人功名,柳、王二人相继进门,陈家渐渐兴旺,方始过起了呼奴使婢的日子。
大齐的世家大族,世传承的除了爵位、权力、财富,还有奴仆……府中的男女奴仆成亲,所生子女亦为奴仆,养到八九岁上就进府伺候主子,自由管事、嬷嬷指点教导为奴之道,待到十三四岁上已十分会伺候人,等到了适混年龄,或许更大些,便由主子做主各自配婚,所生子女又是奴仆。如此这般,周而复始,便是家生的女才、丫鬟了。
这样的家生奴才一向最得主子喜欢,一来,他们最懂主人家心意,行事妥帖。二来,一家老小都在主人家手里,这些奴才往往就是主子身边最忠心的狗。
而如陈府这样的后起之贵,自然不会有家生的奴仆,都是找了可靠的人牙子来,买一些家世清白的奴才进府。
碧玉、碧瑶便是王氏为婧怡从外面买来的丫鬟。碧瑶年纪和婧怡差不多大,性格活泼跳脱,王氏看中她为人机灵,又有带孩子的经验,留了放在婧怡身边。
碧瑶原是农家女,家中兄弟姐妹甚多,年纪虽小,却一直拉扯弟妹的,后来父母为了给长子娶亲,便卖了当时年只八岁的碧瑶,凑齐聘礼娶上了儿媳妇。据说后来这儿媳妇对二位老人十分苛待,儿子畏妻如虎,也不敢多言。彼时碧瑶已是婧怡身边的二等丫鬟,虽是奴籍,但吃穿用度痒痒不差,且有月例银子拿,又岂是她那土里刨食的父母兄嫂能比的?她家里人也曾上门来寻,但碧瑶记恨父母为银钱舍弃她,竟拒而不见,直当自己没了家人,只一心一意伺候婧怡。
碧玉却是婧怡自己选的,入府时已十二岁。她的身份背景与碧瑶差不多,不同的是,碧玉母亲早亡,父亲一人拉扯子女,而她正是家中长姐……碧玉是自卖为奴的,人牙子见她生得貌美,人也乖顺,给了个不错的价钱。原打算挑户大方人家卖去作妾,却不想被小小年纪的婧怡给相中了。当年的小婧怡随母亲一道挑选丫鬟,见十几个女孩子虽都是粗布衣衫,却有几个长得颇为齐整,碧玉便是其中之一。只是这几个优秀些的女孩子或是东张西望,或是偷眼窥视,无不面现惊羡渴望之色,只有碧玉,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十分镇定。但自小细心的婧怡却发现她双拳紧握,鬓角微湿,其实十分紧张。
王氏本不欲留下碧玉,一是年纪大了,恐怕来历不明带坏了婧怡,且伺候不了几年便要嫁人。二是太过貌美,只怕将来要惹起祸端。但耐不过爱女痴缠厮磨,还是并碧瑶一起留了下来。
婧怡后来曾问起当日之事,碧玉坦言确是十分想要被留下,只因她知道人牙子的打算,如果没有被陈府看中,她便要沦为玩物……这是她唯一一次机会。
“你争取唯一一次机会的方法,就是毫无作为吗?”婧怡这样问她。
“也不是的,奴婢进府那日未破晓就偷偷起身,去河边洗了头,换了自己最干净的一身衣裳,仔细疏了头发,剪了指甲。至于到了府里……我听人牙子说,大户人家是最讲规矩的。”
自此,婧怡便知道碧玉虽和碧瑶差不多出身,碧瑶是个一根筋,她却是个聪慧有心计的,且她愿意将自己的心思坦白给婧怡,就是表了忠心。
可见人的心肠,有时候真是天生的。
这些年来,婧怡对身边两个丫鬟十分亲厚。相较之下,与碧瑶更为亲近,出门走动也多带她。但若论倚重,却是碧玉更多一些,婧怡屋里的事,也都交给了她。
转眼六年过去,十四岁的婧怡俨然是标准的名门贵女,而十八岁的碧玉也成了附中丫鬟里的拔尖人物。
言归正传,碧瑶听碧玉问起珊瑚手串来,登时心疼地直抽气:“就是姑娘平日最喜欢的那一串,孝期里不能戴,也常拿出来把玩的。谁知今儿刚戴上,就被大姑娘讹了去!”
碧玉想了想,笑起来,走到临窗的黑漆大案前,在上头的针线笸箩里翻了翻,拿出个丝绒口袋来,打开给碧瑶瞧:“你说的是这个么?”
碧瑶伸过头一看,登时傻了眼,只见巴掌大一个丝绒口袋里,装了大半口袋形状不大规则、个头却极小的红珊瑚珠子,瞧着和婧怡方才给婧绮的那一串上头的并无二致。
碧瑶张口结舌。
“哈哈哈,好你个没见识的丫头!”却听婧怡靠在桌边捧腹笑起来,”你道那是什么,那不过是我绣在鞋面上作点缀用的东西。你还记得我给娘做的那双月白色绣牡丹花的绣鞋么,那牡丹花的花心是不是就缀着这种珊瑚珠子?而且啊,”她拖长了语调,“这是我心甘情愿送给大姐的,可不是她讹去的。”
碧玉接口道:“这袋珊瑚珠子是还在京城时姑娘自金玉坊淘来的,不过是些无用的边角碎料,一袋子也不值几个钱,姑娘叫人在中间穿了孔,平时就绣在鞋面上点缀。后来又穿了个手串子,”顿了顿,微微笑道,“虽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那是姑娘亲手做的,且的确十分新奇漂亮,倒也是个好物件。”
碧瑶愣了半晌,突然也大笑起来:“奴婢就是个丫鬟,斗大的字就认得一筐,不晓得那金啊玉的好歹,再正当不过。可大姑娘是京城都出名的才女,怎的也这么不识货?我瞧她刚才那样子,喜得眉花眼笑地,都忘了要假清高了!”
婧怡道,“大姐整日里就爱舞文弄墨,于针线一事上从不上心的,又怎会晓得这些门道,”又笑了阵,方收了声,道,“我有些乏了,你去给我要点子热水,我要洗个澡”
碧瑶见婧怡神色,知道她有话要对碧玉说,一福身便退了下去……碧玉做的事,她隐约知道些,不过主子没吩咐她,她就知趣地不问不提。
见碧瑶挑帘子出去了,碧玉方才道:“姑娘吩咐奴婢留意的事,奴婢已得了消息,”语声渐低,“这几日的确有人从京城来,不仅来,还来了两拨。”
婧怡点头:“我见娘这几日总是神思不蜀、心事重重,府中却并无什么大事,料想是京里传来了什么消息,父亲返京一事生了变故,才叫你留意打听京城是否来了人。今日晚饭时,爹爹一提起哥哥来信,娘就突然出了声……母亲打断父亲说话,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我才更加确定,京城一定有了变故。而父亲神色安定,此事应与他任命之事无关,于他甚至可能并不是什么坏事。大伯母守寡,又是湖州本地人,在京城没什么相熟的人,也不可能是她的事情。娘这样极力隐瞒,我料想,这件事情,多半与我和大姐有关。只怕,不利于我。”
“话是从门房上的李小全嘴里传出来的……五日前正是他当值,京城来的人是个面生的管事模样人,是吴管事接的人,午饭就没有在府里吃,去了闻波楼吃的席面。晚上更是到翠花弄里喝了一夜花酒,直接宿在了外头,第二日便走了,府里人鲜有知道的,那几日二老爷正巧在庙里为大老爷办水陆道场,对此事只怕并不知情。”碧玉低低地道。
那接人的吴管事,是王氏身边王妈妈的丈夫,夫妻两个一起陪嫁过来的,原管着王氏的陪嫁庄子,陈家人回湖州守孝后,进府做了马房的管事,是王氏的嫡系亲信。
“第二拨是今天下午到的,是大爷身边的陈贵,直接去外书房找了老爷,现已歇在了外院。这件事并没有刻意隐瞒,只是二太太下午忙着家宴,没有顾上罢了。”
面生的管事模样的人……婧怡沉吟着,没有立刻接口。
“姑娘觉着,那面生的管事会是谁派来?”碧玉打量着自家主子神色,问道。
婧怡微微一笑:“八九不离十了,不过想知道他所来为何,只怕还得着落在王妈妈身上。”
“姑娘何不直接去问二太太,您俩是亲母女,有什么事她是绝对不会瞒您的。”
“不行,”婧怡摇头,“娘实在太在意爹爹了,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未免有失偏颇,而爹爹的心思……不能叫他觉着我和娘已拧成了一股绳,这样只会让他对我们防备更深。”
碧玉微微叹息:“二老爷的心,实在是长偏了地方。”
“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这正说明了爹爹是个真正的好人。是娘太天真,居然相信男子之爱。”这未出阁的姑娘,说起情爱之事,还是自己父母之事,竟面不改色。
碧玉笑起来:“姑娘多大个人,也晓得男女之爱了?那《莺莺传》不过是个话本子,作不得真的。夫妻之间,自然还是相敬相爱、和和美美的多。”
婧怡本想说,男子多半三妻四妾,对发妻最多不过相敬,又岂能真的相爱?转念一想,碧玉是奴籍,即便以后自己将卖身契还了给她,她所嫁之人也必不富贵。生活或许借据,但说不好真能相敬相爱。一念及此,便笑盈盈朝她道:“门房上的李小全,就是长得人高马大,白面皮,大眼睛双眼皮儿的那个?这些事虽说不是机密,也不好乱讲的,他怎么就告诉你了?”
碧玉的脸涨得通红,半晌一咬牙道:“那个李小全身强力壮的,看着就有一把子力气,口舌也十分灵便,却整日坐在门房里看大门。”言下之意,是嫌弃李小全不思进取,空有一副好皮囊了。
照常理讲,她本不该对未出阁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她知道自家主子打小就有主意,怕婧怡一时误会,真将自己指给了李小全,毕竟她早已到了配人的年纪,到时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也顾不得羞臊了。
见碧玉并没有为男子的皮相和花言巧语所惑,婧怡满意地点了点头,沉思半晌,复又问道:“碧玉,在你心里,你所嫁之人该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