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身边的人都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行人出了太极门渐渐分散,各自往官署去了。沈润顿住步子看向谢纾,只觉那背影倏忽老迈,扈氏即便和他再无瓜葛,毕竟是他长子的母亲,这回的事一出,谢家也不能独善其身。
但无论如何,解职一个月,对沈润来说是件好事,官署有沈澈和底下亲信打点,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散朝过后直回了幽州,到家清圆正收拾细软包裹,见他回来有些意外。
“案子查办得怎么样了?”她朝外看了看,“圣人怪罪了么?”
他一脸菜色,进门唉声叹气,“圣人大怒,解了我的职。”
清圆目瞪口呆,但转瞬又释然了,她不是那种贪恋权势的人,既然他不做官了,那一定有旁的出路,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她拍拍他的肩,“我早想和你一同出去游历名山大川,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沈润疑惑地看着她,“你诰命夫人的头衔也丢了,不觉得可惜么?”
她笑了笑,“这个头衔原就是你给我挣的,过了两日瘾足够了,丢了就丢了吧,只要你没丢就好……”
可是话才说完,就被他一把抱进怀里,响亮地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列祖列宗看,我娶了个能同富贵,也可共患难的好媳妇!”
清圆被他闹得摸不着头脑,待他洋洋自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完,她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你总这样,吓唬人好玩儿么,我的肝都快被你吓碎了!”
他笑着揉揉自己的小腿肚,“娘子,我替你母亲,替芳纯的孩子报了仇,你可喜欢?”
她明白过来,“所以你是有意把姚家母女送进卢龙军大牢的?因为扈氏的兄弟在卢龙军任职,料准他们不会错失了时机,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难怪他那天说什么要达到目的,原来就是这个。清圆一向知道他算计深,若不深,也不能走到今日。现在要报的仇报了,可无端的,心里又惆怅起来。
她黯然抱紧了他的腰,“多谢你,我娘和夏姨娘九泉下也可安息了。可是姚家母女……不该拿她们做饵啊!以后万不能这样了,杀业太重,于咱们自己不利。”
他却并不后悔,“善恶到头终有报,可有些事,时候一久老天爷就忘了,既然如此,还是我来代劳更直接。我不是什么好人,只知道以命抵命,可惜扈氏只有一条命,否则该砍她四回脑袋才对。”
也许这就是因果循环,谁也不知道行差踏错后,会摔在哪把铡刀下。
姚家的案子很快便判定了,涉案的三人斩立决。行刑那天清圆带着母亲的牌位去了法场,沈润不叫她下马车,只停在路边远望。她看着扈氏等三人被推上高台,看着侩子手摘了他们领后的招子。挥刀的那刻沈润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高高把手里的牌位捧起来,她想让她娘看见,今日终于沉冤得雪了。
只是姚家,到底觉得愧对,清圆和芳纯凑了五百两银子做赙仪命人送去,姚绍暴跳如雷把人往外赶,还是那些出了阁的姑奶奶们合计着收下了。毕竟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忍辱负重活下去。沈润兄弟的官阶太高,又有圣人护持,一径作对是以卵击石,那些有了婆家的姑奶奶们深知道这个道理。
“和姚家的这个梁子结得太深了,单凭几百两赙仪,恐怕不能解人家心头之恨。”沈润坐在圈椅里,抱着大圆子喃喃自语,“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好。”
他虽解职在家,但宫里仍可以走动,在圣人跟前提了提这个隐忧,圣人解决得很直接,“留在京畿怕再生事端,远远打发出去就是了。他如今是从六品,赏他个正六品的都水使者,让他往蜀地管理河渠陂池灌溉吧。”
沈润道是,“臣这就传令秘书省拟旨。”
圣人却说不忙,“还有一桩事让朕困扰,吐蕃派遣使臣进京求娶我朝公主。朕思量再三,公主是不成的,一则不能让骨肉至亲远嫁那种蛮荒之地,二则公主们多骄矜,回头闹得不好打起来,会引发两国战事的。”
沈润忖了忖道:“那就从王公府邸中选取一名适龄女子,赏以公主封号,也不是不行。”
圣人愁眉,“我大景自开国起,从未有过皇族女子出塞的先例,到了朕这一朝,倘或坏了规矩,将来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就很明白了,沈润一直挂着侍中的衔儿,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圣人内心的想法。
有些话,皇帝不好说出口,那就必须有个体人意儿的在一旁出主意,替皇帝说出来。沈润惯会这个,掖手笑道:“圣人既然不忍金枝玉叶远嫁,宫里佳丽颇多,挑个出身显贵的充作公主,也不算辱没了吐蕃王。”
圣人露出了赞许的微笑,“那以率臣之见,遣谁为宜?”
他转头望向层层宫阙,或许有个人,正适合填这个缺。
第二日清圆便入了长秋宫,拜见中宫后闲话家常,皇后问上京的宅子安顿妥当没有,她含笑道是,“样样都是现成的,上京比幽州更繁华富庶,妾和家里妯娌闲逛了两日,也不曾把东西市逛遍。”
皇后颔首,“今年外邦的商人比往年更多,带进好些稀奇的物件来,我光是听底下人说,就觉得眼花缭乱。”
清圆应承:“足见圣人治下国泰民安。如今边关战事也平定了,那些商队往来畅通,货源自然充足。”
正说着,清容托着茶盘进来,恭恭敬敬上了茶盏,又恭恭敬敬退了下去。清圆仔细留意她的眉眼,在长秋宫里受了几个月管教,倒不像先前那样愤世嫉俗了。但妹妹做了诰命,姐姐却要伺候茶水,这种现状,难免让人觉得讽刺。
清圆冲皇后笑了笑,“殿下,妾求殿下一个恩典,容妾同谢才人说几句话。”
皇后了然,颔首应了,她便起身行礼,退出了长秋殿。
已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了,宫里的花树慢慢发芽,树冠上覆盖了一层浅绿的绒毛,隐约的花骨朵儿冒出来,像尖尖的嫩芽。清容夹着茶盘,站在树下仰头看,近处的树,远处天边的飞鸟,组成一个清朗的春日。
眼梢瞥见有人停在她身边,同她并肩站着,也学她的样子仰头远望,她不需看,就知道是清圆。
“扈氏伏法了,姐姐知道吗?”清圆说,轻浅的语调,如同感慨春意正好。
“这件事,终还是你办到了。”清容漠然道,“当初我进宫,也曾想出人头地,想得圣人恩宠,然后杀她而后快……可惜,我没有这样的造化。如今你报了仇,也好,就算我借了你的东风吧。”
清圆转过头来看她,“三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出去?”
清容微怔了怔,“出去?”
“与其留在这深宫为奴为婢,不如远走高飞,过自在的日子。这宫里太多色艺双绝的美人,圣人何时才能看见你?我不忍心见你在这宫闱里蹉跎一生,眼下你年轻,还能留在长秋宫,待将来年纪大了,无儿无女,当真要在上阳宫里孤独终老么?”
这些事,她不是没想过,但又能如何!
“一入宫门深似海……”清容苦笑着摇头,“哪里还能出去。”
清圆道:“如果有个法子既能让你出去,又能救谢家于水火,你可愿意试试?”
清容终于转过头来,那死水般的眼眸里漾起微澜,满含希冀地望向她。
谢家因扈夫人被斩一事,名声算是彻底毁了,自己人在深宫,外面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自小长大的家,纵然没什么温情,但败落成那个样子,怎么叫人不心寒?
她张了张口,难堪地问:“你有什么法子?”
清圆道:“昨日圣人传沈润进宫议事,说吐蕃赞普正向我朝请婚。圣人不愿公主远嫁,想在名门闺秀中择一人,代公主出塞联姻。”说罢微顿了下,复又道,“塞外苦寒,气候必定没有中原宜人,但我想着,若能代公主联姻,圣人一定会赏以公主之名,去了便是赞普的正妻,不比在宫里苦守好么?只是有利必然有弊,背井离乡,也许一辈子再也回不来了,这一桩要想好才行。”
清容听了,沉默下来,半晌道:“这里没有什么让我惦念的,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父亲罢了,可这父亲……原也没有多亲。我在谢家忍气吞声十六年,亲生母亲不在了,父亲眼里只有清如,我是谢家最不起眼的女儿。要是果然能出塞,再挽救一回谢家门庭,也算还了父亲的养育之恩了。”
这是最无奈,也最有利的选择,当你即将腐朽在一个地方,只有动起来,才能找到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