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说秋后奉还,那不过是漂亮话罢了,到时候自有法子搪塞你。莲姨娘试图推诿,“我入谢家这些年,进项有限得很……”
“那就把清和的那份挪一挪,先助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扈夫人直接堵了回去,复调转视线看梅姨娘,“你呢,愈发好料理了,两个媳妇都有嫁妆带进门,回去凑一凑,也不是难事。”
两个姨娘一肚子怨言,又不好说什么,从扈夫人院子里出来,莲姨娘边走边啐:“亏她说得出口,叫我动姑娘的聘金,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嫡母的!”
“这东西,面上一团和气,心肝比炭还黑。”梅姨娘咬着牙道,“竟算计到媳妇的嫁妆上去了,我要是听了她的,将来还做人不做?”
两个姨娘原本也互不对付,一条路上一前一后走,各骂各的,到了路口分道扬镳,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陶嬷嬷因做着粗使的活儿,下房里走动勤快,消息也灵通,回来告诉四姑娘,“寒香馆那位和榴花院那位,都恨太太恨得牙根儿痒痒呢。太太也是的,竟逼着把大姑娘的聘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的嫁妆拿出来作贴补。”
清圆正坐在鹅颈椅上看书,听了她的话道:“不过是太太的手段罢了,好堵姨娘们的嘴。她知道两位姨娘不会去动用那些钱,最后还是姨娘们自己拿出梯己来。”
抱弦在一旁浇花,水打湿了花叶,青葱一片,“太太闹了这一出,两位姨娘对她只怕愈发有怨言了。”
清圆笑了笑,不满是需要一点点积累的,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闹得鸡飞狗跳。扈夫人一向讲体面,那两位姨娘既是做小的,体面于她们来说是使不起的排场。眼下讹她们的钱财已经触动她们切身的利益了,下回要是再有不公道的,总有闹得一天星斗的时候。
淡月轩外头的事,听过只当消遣,她更关心老爷活动后的成效,“指挥使那头松口了么?”
陶嬷嬷也是囫囵听个大概,不敢一口咬定,掖着手道:“厨房这会子忙起来了,说今晚上要摆宴席。太太叫门上小厮买了十几个大酒瓮子,我听商婆子说要往里头填银子,料着事儿成了一半了。”
清圆点点头,那位指挥使愿意登门,自然不会空手而归。酒瓮装银子虽只是欲盖弥彰,总比拿箱子装强些。自己到这刻也松了口气,她实心盼着老爷度过此劫,银子能解决,便不会再打人的主意了。老太太的心思她看得明明白白,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少不得拿她祭天。古来多少女孩子为保全娘家同人联姻,老太太认准了一点,嫁出去的姑娘不能没有娘家做靠山,因此即便亏待了她,也不怕她自绝后路,反出天去。
“这事要成了,姑娘也算立了功。”抱弦轻声道,“兴许他们能念一念姑娘的好,且叫姑娘过两天太平日子。”
春台的脾气小牛犊子似的,直愣愣道:“立功的是丹阳侯家三公子,要不是他的那个名册,也不能攀上指挥使府。如今他们都看出来了吧,三公子眼眶子里装着谁?等过阵子三公子入了幽州,老爷的官位也保住了,到时候看老太太还拿什么道理搪塞人家。”
跟前的人都盼着她有个好归宿,论身份地位,丹阳侯嫡子是最好的选择,且危难的时候愿意伸把手,这是何等的重情重义。清圆心里也感激他,虽然早前不喜他自作主张带累她,但借由这回的事看出他的一片心意,她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决地否定他了。只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还在,轻易更改不了,感激是一方面,婚嫁又是另一方面,到底不能混为一谈。
幽州入夏的天气,午后变得很闷热,池塘边上柳条轻摇,太阳从细长的枝叶间照过来,每一个叶片都镶上了一圈金边。
清圆到这种时节就发懒,书看了一半,眼皮子渐渐沉重,便移进里间云头榻上小憩。睡了不多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夏植的声音,喁喁地,听不太清说了什么。
老太太跟前有人传话,一下子驱散了清圆的瞌睡,她撑起身看夏植又往院门上去了,便坐起来等着春台入内回禀。
门上珠帘一动,春台探了探头,见她醒了便道:“姑娘听见了么?老太太有心把晚上的宴席办成家宴,请了几位沈家的故交和夫人,在前头一瓯春里办席面。让姑娘们都预备预备,等时候差不多了就过去。”
清圆听完叹了口气,暗道这老太太真是好缜密的心思,邀了沈家的故交从中说合,谈笑间有什么恩怨尽可化解了。况且幽州不是横塘,多少眼睛都盯着谢家动向,单请了指挥使兄弟,怕堵不住悠悠众口,人一多,场面上就圆过去了。再者贵妇们的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联系,男人们官场上周旋,女人们在背后织出一张庞大的交际网,看不见,但能紧密相连,今天打好了交道,便于明天牵线搭桥。
反正躲是躲不掉的,自己这样的出身虽招不来厚爱,但可省去不少麻烦。就算老太太有心拿她填窟窿,人家也得斟酌她的身份。这回她是由衷觉得清如可以成为这场家宴的重头,自己只要低调行事,应当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于是让春台给她换了素青的对襟罩衣,拿寻常的簪子绾了头发,太阳沉下去一些便往前面会客的园子去。
幽州的老宅布局确实要比横塘更大气,那连绵的木作回廊和正厅一溜洞开的隔扇门,即便到了落日余晖下,也有通透而磅礴的美感。
席分东西,这是一般人家办宴的规矩。男客和女客是分开的,隔着一个玲珑小院,不在一处吃饭,但彼此能看得见对方。时候差不多了,受邀的客人渐次登门,女客被迎进了西边的画楼,男客都往东去。
达官贵人的圈子,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即便起头不大相熟,略略聊上几句,很快就会发现共同的亲朋好友。清圆同清和挑了不起眼的角落坐着,脸上带着捧场的笑,听她们闲话家常。一位御史中丞的夫人对清如很有兴趣,热络地打探二姑娘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
“哎呀,将来定要说门好亲事,才不辜负了这样的人才相貌。沈指挥使倒还没娶亲,只是年纪略大了几岁……”
清和朝外看了眼,压声和清圆咬耳朵,“真佛还没到么?”
清圆也瞥了眼,“好像没有。”
“连老爷都要下气儿相求的人,能忍得了二丫头的脾气?”清和道,“我倒盼着她能许给那样的人呢,家里头教不好,送给别人教训,将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这才热闹。”
清圆只管含笑听着,也未应她的话。但听老太太叫了声四丫头,“你去瞧瞧,隔壁的席面筹备得怎么样了,对面人要是来齐了,就吩咐厨司一道上菜吧。”
清圆嗳了声,起身走了出去。
也是前日差不多的时候,太阳欲落不落,下人在院子四角挂上了灯笼。她出门刚走几步,见府里管事引着几个人上了对面游廊。她脚下略缓,转头看,为首的正是沈润,一身玄色的常服,衬出惊心动魄的白净。
他也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微眯起来,眸影沉沉恍如躲着妖魔。
清圆因见过他,不像一般姑娘那样局促,她坦然笑着,纵是这男人看着很危险,也笑得灿烂。复欠欠身,向他纳了个福。
第30章
沈指挥使大概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丫头,难道是他的名声不够坏,还是头天让她受的冷遇还不够多?她见了他,没有畏惧回避的态度,行礼就算了,居然还笑。这一笑,倒让他觉得有些莫名,虽冷着脸迎面而过,也不免多看她一眼。
抱弦伴在清圆身边,听对面木廊上脚步去远了,才敢抬起头来。谢家如今全在殿前司的掌控下,不论谁出入都要经过门上班直的盘查,因此阖府上下对那些锦衣金甲的人十分忌惮。
“那位就是指挥使么?”抱弦悄悄又看一眼背影,那些身形高大的男人们纵是没有穿甲胄,也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来,很快便进了东边宴客的厅堂里,许是因为武将的那种刚硬融入了骨子里,幽州的男人不像南方的贵公子们,有那样细腻温软的情怀,和清风朗月般的风度。他们像世上最锋利的刀,斩金截玉、吹毫必断。
清圆颔首说就是他,边走边庆幸着,“我才刚还担心他不来,若是他不肯赏脸,那老爷的处境就愈发危难了。这回好了,那位殿帅虽不好打交道,可只要露了面,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落地了。”
可不是么,闺阁里的女孩子,头一次作那样大的努力,自然希望一切不是无用功。抱弦笑了笑,“嗳,真没想到沈指挥使这么年轻。”
清圆嗯了声,“人虽年轻,经历的风浪可比上了年纪的人还多。若说我艰辛,不过是这半年的事,人家的艰辛是整整十年啊。”她摇了摇头,“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如今的孤高,焉知不是吃足了人情冷暖的苦。如果当初谢家伸过援手,今天何至于千方百计巴结人家。”
主仆两个边走边窃窃私议,往厨司去了。
东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这头不得而知,只是细细问过门上的人,说老爷所邀的客人都已到了,偏厅的席面也已经铺排好,姜嬷嬷问四姑娘,“老太太可吩咐什么时候开席?”
清圆朝外看看,天色逐渐暗下来了,东边花厅里传来朗朗的笑声,看来那些作陪的宾客们两头拉拢得很好。她回首道:“这就上吧。”一面打发小厮,“给大爷传个话,就说菜色都备全了,可以开席了。”
小厮嗳了声,蹦起来一溜小跑传话去了,清圆又检点了一遍,见一切妥当,方回到西厅里向老太太回禀。
夫人们这头热热闹闹寒暄,老太太笑道:“咱们搬到横塘近二十年,冷落了幽州旧日的亲友,实在不该,如今回来了,大家要常走动才好。往后我们老爷只管职上忙去吧,咱们就不走了,我也上了年纪,都说落叶归根,在横塘时安于南边的日子,回了幽州,才觉到底老家好。这里的水土养人,乡音也亲切,倒比南边还强些。”一头说一头站起身来,比比手道,“家下设了薄宴,厨子是南方带过来的,特让他们做了南方的菜色,请夫人们尝一尝。”
于是贵妇们款款移进隔壁的小花厅,这里四面开着槛窗,初夏的夜里尤其凉爽,透过层层的龟背锦心屉,能看见天上缠绵的银钩小月。
窗外青竹沙沙,窗内夫人们吃酒闲谈。通议大夫的夫人爱打听南方的事,笑着说:“我做姑娘那阵儿,跟着我家老爷在南边呆过一阵子,那里山清水秀,比咱们这里更细致。画舫从河上经过,浣纱的姑娘就唱江南小调,哎呀,我真真喜欢那种口音,能唱进人心窝里去。”
团练使的夫人摇着扇子道:“我那表姐当初说要嫁到升州去,曾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的,如今却也在那里扎了根……”复对扈夫人道,“大约老太君和夫人也知道她,她嫁了丹阳侯,膝下有个娇儿子,论年纪,和府上公子差不多大。”
清如一听见与李从心相干的,顿时便来了精神,扈夫人倒是淡淡的,因上次侯夫人托观察使夫人登门撇清,基本已断了和丹阳侯府结亲的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