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正则呵着腰说:“祖母别着急,孙儿已经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了,暂且等会子,总有消息传回来的。”
老太太听了没法儿,着急上火只顾大喘气。扈夫人在一旁替她打扇子,一面道:“母亲且定定神,这幽州城大得很,兴许四丫头打算替她娘置办些什么,一时离开了碧痕寺也是有的。”
老太太哪里能听进这样的宽慰,愠声道:“愈发胡说了,要置办东西,打发婆子小厮去就成了,有什么金山银山要搬,一帮子人在外头整夜不回来?我知道的,这回只怕是要坏事了,幽州看着太平,可咱们瞧不见的地方土匪还少么!四丫头要是落进了那些人手里,那……那……”
老太太急得脸色发白,腿颤身摇定不住神,霍地站起来往门前疾走了几步,“快打发人报官去,只凭咱们自己家里,怕是到明儿也找不见人。”
“不能报官。”扈夫人拦住了,回身道:“母亲稍安勿躁,这件事要是宣扬起来,于咱们家有百害无一利。四丫头不见了,我也急得肝儿疼,可母亲细想,姑娘走失了惊官动府,找不回来咱们失颜面,找回来了咱们也失颜面。好好的女孩儿,丢了一夜,外头人嘴里怎么议论咱们?纵是没什么也要叫人说出个长短来,到时候咱们一家子还能在幽州见人么?母亲且要想想其他孩子,三个哥儿要武举,清如清容也要说亲事的,总不能为了四丫头一个,毁了那几个的前程,母亲说是不是?”
这话也不无道理,老太太起先急于找人,没有细想那许多,现在经扈夫人一提点,便分出个轻重来了。
先前吊到嗓子眼的心徐徐降落下来,落到了原处,老太太坐回南炕上,捶着膝头沉吟:“我真是急糊涂了,险些闹出大笑话。可四丫头总是咱们谢家的人,真要是把人弄丢了,那可怎么得了啊!”
扈夫人也愁眉不展,斟酌了下道:“为今之计只有咱们自己暗暗的找,若能找回来最好,若找不回来……老太太也要把心放宽些才好。四丫头到底不是咱们自己养大的,别人养大的孩子和自己不亲,老太太何等明察秋毫,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一旁的清和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没法子拆扈夫人的台,只是对老太太道:“祖母,四丫头是极聪明的人,虽说小时候是陈家养大,但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谢家人?倘或这会子能跑回陈家去,当初就不会心甘情愿回谢家来了。”
莲姨娘趁着清和的话头也说是,“要想不叫外头说嘴,赶紧把人找到是正经。倘或怕她跑回了陈家,派人往横塘去一趟就是了,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老太太嫌莲姨娘说话不吉利,狠狠瞪了她一眼,“这当口上,口没遮拦好听来着?”
梅姨娘一直在边上静静站着,因清圆到了谢家还算尊重她,姑娘真出了什么事也不落忍。加之听扈夫人的话头儿,恨不得人找不见就由她去了,但凡能让扈夫人不痛快的事决不能放过,便转头对正伦道:“二哥儿,丹阳侯家的公子不是在幽州吗,你快去找找小侯爷,他人面广,对四姑娘又上心,托他找人必定尽心的。”
这话一出,强打起精神来旁听凑热闹的清如便不称意了,她半倚着绿缀道:“咱们家劳烦人家的事还少么,老爷出了岔子仗着人家的排头疏通,如今连丢了人也要请人家找。咱们这么一大家子,竟是个没脚蟹,什么都要劳烦人家,欠了这些交情,将来拿什么还人家!”
清如的这份私心,可说是明明白白毫不掩饰,梅姨娘听了道:“二姑娘这话就不对了,家里丢了个人,十万火急的事,为了不欠人交情就由他去,这不是手足至亲该遵循的道理。四姑娘原就可怜,自小没了娘,如今下落不明正盼人救她呢,二姑娘这么说,岂不叫人寒心?”
正则因和李从心交好,也知道他为清圆下了多少功夫,自然不去在意清如说了什么,只道:“上回宴毕他就给召回上京到任,到现在还没回幽州来。我这就找他去,请他想法子寻人。”
清如见正伦真要去通知李从心,顿时气急起来。扈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这一眼颇有安抚的意思,清如心里有了底,知道就算正则真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便松懈下来,重新倚回了绿缀肩上。
找吧,乱吧,结果不过如此。那丫头虽然小奸巨猾,动起真格的来毕竟太嫩,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见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汉子吓都要吓死了,那点子小心思在后宅使使坏便罢了,真遇上了强梁,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
扈夫人从荟芳园出来,踩着簇新的阳光往回走,边走边问孙嬷嬷,“外头有没有消息传进来?”
孙嬷嬷道没有,“说来竟有些怪,照理说应当复个命才是,可都到了这个时辰了,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扈夫人沉默下来,要说担心不是没有,但又觉得四丫头能脱身的希望很渺茫,便有些自我安慰式的说:“眼下府里正乱着呢,这会子来复命,岂不是不打自招?索性悄没声儿的倒好,叫他们满世界去找,找上两日不见踪影,也就死心了。”
孙嬷嬷道是,想了想又问:“那个金二,总是靠得住的吧?”
扈夫人牵唇,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来。
仲夏的天儿可真热,太阳才升起来,便能感受到滚滚的热浪了。露天的一切都热得反光,就是那郁郁葱葱的树叶,边缘都镶了一圈极细的金边。
如果说在横塘时日子还过得平常,那么到了幽州,便有如鱼得水之感了。女人的娘家如何,实在是很要紧的,如今大家子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能入谢家做正头夫人的,娘家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扈夫人就有个很有根底的娘家,她父亲是归德将军,当初上阵杀虏,策勋十转,曾受过上护军的功勋。如今虽上了点年纪卸甲了,但在幽州总有几个靠得住的昔日部下。这些人不必位高权重,越是籍籍无名,越有见不得光的一些门道。他们既是官,又连着匪,为了确保自己能置身事外,活动起来比她想象的更仔细。
“放心吧,不管四丫头是死是活,都牵搭不到咱们身上来。”扈夫人曼声道,朝外看了眼天色喃喃,“十来个时辰音讯全无,想是凶多吉少了吧……”
孙嬷嬷也顺势笑着,低声道:“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倒叫太太费了这些心力,想来也不值得很。四姑娘闹到今儿这步田地,能怪得了谁,要是学学三姑娘,一应听太太的,哪里来这一劫呢。所以说了,姑娘家心气儿不该过高,二姑娘是正头嫡女,原就高她一等,她偏和二姑娘过不去,何苦来!”
扈夫人笑了笑,倒是很能体谅的样子,“年轻孩子,不吃些苦头,哪里知道艰难。”
只是这苦头吃得太过了,不留神就丢了性命。如今那年轻的姑娘,不知正曝尸在哪片日光下。这样热的天,就算找回来,只怕也不能看了。
上京的殿前司官署里,本该死于非命的清圆这刻正活得好好的。她含蓄地冲沈润笑着,“殿帅大可放心,这是衙门办事的地方,门户洞开着,不会有人误会的。我是因昨日的案子,才在这里应殿帅的讯,若是有人曲解了殿帅,清圆愿意为殿帅正名,绝不让人背后道殿帅的长短。”
沈润似乎不太满意她的答复,看看手里襕袍,愁眉问:“沈某的官服披在四姑娘身上,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姑娘与我关系密切,往后人人对四姑娘另眼相看?”
这倒引发了清圆的尴尬,其实就算没有这件襕袍,她也分明感觉那些班直对她恭敬了许多。也是啊,上宪没有成婚,跟前又没有一个亲近的人,逮着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就觉得指挥使红鸾星动,极有可能要娶这个姑娘做夫人了。
然而你不能一个个去给人解释,她坦然道:“目下我可能会暂得些便利,但日后殿帅娶亲,或是清圆许配了人家,众人的误会自然就消除了。”
她似乎不打算将错就错,字里行间和他划清界限的初衷不改,沈润听了一笑,半真半假道:“他们误会倒可解,怕只怕沈润误会了,将来四姑娘不好许人家啊。”
他话里有话,说完了移过视线来,悠悠乜了她一眼。清圆最怕他这样的神气,总觉他已经挖好了陷阱,下一步就等她落网了。和这种人打交道最累人,她只得遮掩过去,“殿帅平时公务不是很繁忙么,往后少回幽州,就不会误会了。”
谁知这话正中了他的下怀,他煞有介事地点头,“职上确实忙得很,我不回去,四姑娘可以过上京来。这样也好,免了我的来回奔波之苦,果然四姑娘还是心疼我的。”
清圆绝望了,像落进一个大口袋里,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来。她愤然叫了声殿帅,这一声似嗔似怨,倒把他吓了一跳,“怎么?”
他那双眼睛,鲜少有将情绪表现得这么直白的时候,受惊之后的愕然,竟浮现出了一种纯质的况味。
清圆见他这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我莽撞了,请殿帅见谅。我的意思是,殿帅年长我一轮,于我来说是良师益友,可殿帅总说这种叫人不安的话,我难免会胡思乱想,揣测殿帅可是因为我出身微贱,才有意作弄我。我昨日刚从刀口下捡回一条命,今日尤惊魂未定,殿帅还要一再吓唬我,这不是趁人之危是什么?”
她侃侃说了这段话,没有疾言厉色,脸上表情简直如同在说家常,却让沈润一时钝了口。
他开始反思,或者真的不是时候。虽然他靠近她,便满含引诱她的本能,但她忧心前途未卜,哪里有那心思和他谈情说爱。
既然她不喜欢,那就以她喜欢的方式与她相处,他回手将那件襕袍重新搭在椅背上,正色道:“沈某从不在乎门第,更没有因四姑娘是庶出,就刻意轻薄慢待。沈某官至指挥使,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为何煞费苦心接近四姑娘,那日在弊府的偏室里就已经和姑娘说明了,四姑娘心思玲珑,不会不明白沈某的意思。”
他的神情变得庄重起来,清圆终于松了口气,这样的对话,反而让她感觉踏实。
沈指挥使是何许人,每行一步自然都有其深意。他和李从心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李从心纵然想得简单,至少光明磊落。沈润则不然,他和她的多番接触,不是在夹道,就是在偏室。偏室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清圆不知自己是否会错了意,但心里的隐忧总不能排除。再退一步,如果沈指挥使当真能不顾世俗偏见,迎她一个庶女做嫡妻,那么自己是否有那个信心和勇气,同这样的人共度一辈子?
清圆欠了欠身,“承蒙殿帅错爱了,婚姻是终身大事,我还需边行边看。请殿帅容我些时候,有朝一日,我定会给殿帅一个答复的。”
看来一时半刻想让她松口很难,他也看得透彻,一个有主张的姑娘,远比起那些什么都将就,什么都不挑拣的强百倍。
沈润说好,“自沈家遭难,故人旧友个个作壁上观起,沈某就再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的答复。四姑娘审慎,很令沈某佩服,那沈润就等着姑娘点头的那一日了。”
仿佛终身被预定了,这种奇怪的局面真是令人无奈。清圆淡淡笑着,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将来就算再差,也能给沈指挥使做偏房。偏房啊,又是母亲的老路,她母亲当年是靳家没了人,谢纾连人带家私都接纳了。自己呢,有家争如没有,偏还多出许多能为她做主的人,要不是有陈家祖父母心疼她,这世上哪里有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彼此算谈妥了,楚河汉界划出一条界限来,这样也好。
这时甬道上有脚步声急急传来,一个班直通禀:“殿帅,丹阳公子求见。”话才说完,那个求见的人便出现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