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清词
顾唯念端坐在房内。一旁的侍女已经铺好床,准备好了洗澡水, 还热好了汤药。她只要喝了药, 洗个澡,便可安安静静歇息。可是顾唯念喝完药后,便再无心思做别的, 只是坐在床边倚着床柱发愣。
一个婢女试探着问道:“顾姑娘是否饿了, 累了?宫主说, 他以功力压制姑娘体内蛊王, 不止他累,姑娘也会很累。若是姑娘饿了,我再叫厨房送些吃的来?只是不知姑娘喜欢吃什么?”
这倒是。顾唯念确实觉得有些疲累。不过总比上次被薛少河救那次好受多了。想起薛少河,顾唯念更是愁眉不展茶饭不思了。她疲惫的摇摇头:“我自己歇息会儿便好。”
另一个婢女道:“顾姑娘,这洗澡水里是放了药包的。宫主说,姑娘歇息前,最好泡一泡澡。”
顾唯念问道:“这也是用来压制蛊王的?”
那婢女点头称是。
顾唯念反而蹙眉道:“压制,只是压制?就不能直接把那可恶的烂虫子, 直接弄死么?项远就是这样帮我的么?”她心里不大痛快, 说话也不大中听。若换了平时,她是绝不会这么说话的, 哪怕有时人家让她不痛快了,她都不会如此。偏偏今日,她实在是没有平日的好性子,“就算只能压制,也可以早些啊。偏偏等到现在!”
一旁的婢女忍不住道:“顾姑娘, 您这么说没道理吧?我们宫主也是费了老大劲儿才将您救醒的,怎么说对您也有救命之恩。再者,宫主也不是不想直接将蛊王消灭,只是他说,您被这蛊王侵蚀已久,已与那可恶的蛊王有些……性命相关。只能徐徐图之。”
“什么?”顾唯念顿时跳起来,“那虫子还跟我性命相关了?如今只能徐徐图之?他刚才只是说这蛊王在我体内蛰伏已久,可没说得这么严重。哼,这都是项远的错。”
那说话的婢女早已脸色煞白:“顾姑娘,宫主也是怕你担心。他一定能救你的。”
另一个婢女则道:“顾姑娘,我们宫主对你已是百般忍耐,还愿损耗功力救你性命。你这样,未免对他也太不敬了。”
“你懂什么?”顾唯念道,“千错万错,都是项远的错!”她发了一通脾气,有些累了,复又跌坐回床上,倚着床柱歇息。只是思绪飘飘荡荡间,似又回到了自己出事的那个冬天。
那时候生活十分困苦,偏偏那年边关的收成比往年要差。秋天没收多少粮食已经是要出事的迹象了,到了冬天,又来了一场不轻不重的疫情。周遭百姓,有不少病倒了。爹仗着一身内力,救了很多人。他的身子纵然一向是铁打的,也禁不起这样折腾的。顾唯念很忧心。她那时,经常去山上砍柴取暖做饭。为了让父亲尽快恢复身体,最好还能在为家里赚些钱补贴家用。她决定每天砍柴后,再多花些时间寻找雪玉参。
边关的土地很贫瘠,偏偏在那座高高的赤松峰上,有一种很特别的野生山参,每年冬季长成,藏在厚厚的雪下。大家叫那参为雪玉参,雪玉参药用和滋补价值极高,是一般的人参万难比的。一支小指头粗细的雪玉参,可以卖一百两雪花银,若是稍大一些,便卖得更贵了。只是雪玉参很难找,有人冬季专门挖雪玉参谋生,可能整整一个冬季,才找到一支小指头粗细的雪玉参。不过,五十两银子,也够一个七口之家一年的花用了。运气好一些的,一年可以找到两三支拇指粗细的雪玉参,全卖给达官贵人,可得白银千两。这样的人家,往往便有了钱,举家离开这贫瘠的土壤。只是运气好的人是极少极少的,更多的人,一个冬天什么也找不到。只不过,像顾家这样被流放来的,就算挖出十颗小孩胳膊粗的雪玉参也没用。不得赦免,他们是不能离开的。
可是顾唯念决定寻找雪玉参。哪怕只挖出两根小指头粗细的也好。一支给爹补补身体,另一支拿去卖钱,补贴家用,好歹撑过这个冬天。她是偷偷做得决定,并没有告诉父亲。以前,顾佑平连砍柴的事都不许她做的。他宁可自己多吃些苦,也不希望女儿因为他在政治上的失败,受那么多罪。顾唯念在家中小院开垦菜地种菜,还要纺布做衣裳,有了结余的布匹还要拿到集市上去卖,他已经很是心疼了。顾佑平似乎一直都对文治皇帝很有信心,他说,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堂堂正正回到京都。他总认为,女儿绝不会一辈子跟着他吃苦的。
也是在那个冬天,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这个内力惊人,又略懂医术的流放官员,成了他周围穷苦百姓唯一的救星。需要帮助的人越来越多,自己的小家就顾不上了。在顾唯念一再的坚持下,顾佑平才同意她上山砍柴,但也总要叮嘱她,定和人一同去,别落了单。
顾佑平并不知道,他孝顺听话的女儿,有一天也会背着他悄悄做别的事。所以,顾唯念砍柴归来越来越迟,却只是跟他说,山脚下的柴都被砍光了,她需要爬高一些才能砍刀柴时,顾佑平并没有怀疑。
顾唯念为了找雪玉参,将赤松峰越爬越高。有一天,她真的找到了一支雪玉参,却遇到一伙儿外来寻参的恶霸。那些恶霸抢了她的雪玉参,还想对她无礼。幸好一个极俊美的男子及时出现,打退了恶霸。但那些恶霸刚走,那个俊美男子便吐血昏迷了。
顾唯念知道男人这是受了内伤。她便将这人拖到了山洞里去照顾。这人的内伤看来还挺严重的,她为了救人,便将雪玉参给男人吃了。
在照顾男人时,她还发现,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女人。只是身材比一般的女人高一些,寻常矮个子的男人,倒还不如她高,她的肩头也因多年习武比一般女人宽一些,比一般人都结实很多。所以她扮起男人来,更难以被察觉。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叶寻。叶寻吃了她的雪玉参很快就醒了。她笑眯眯叫叶寻“姑娘”时,察觉到叶寻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她那时终究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儿,着实被叶寻吓到了。好在叶寻的杀意很快消弭,反而对她非常好。认识日久后,她问起叶寻原因,才知叶寻的女子身份绝不能暴露,所以才有那么一刹那动了杀机,但她毕竟无辜,叶寻也不忍心杀她一个弱质少女。一则是感念顾唯念也救了她,二则是因为那一刹那的杀机心生愧意,所以叶寻后来才会对她非常好。
当然她对叶寻也非常好,她不但从未泄露叶寻的行迹,那几天还日日上山看望叶寻,她一直都将叶寻照顾得很好。她提出过要带叶寻下山回家去,她的家纵然简陋了些,也比山洞里适宜养伤。叶寻拒绝了。后来顾唯念当然了解到,叶寻是怕泄露身份,所以并不想跟更多的人接触。尤其在得知她是顾佑平的女儿后,叶寻更不想去她家了。叶寻说,虽然她对顾大人仰慕已久,但听闻顾相也是当世高手,且眼力惊人,她就更不想去打扰了,免得她从武功路数到女儿身,都被顾大人看穿。
关于叶寻怎么受伤的,叶寻最初只是说不小心。后来相识久了,她才知道,她是大名鼎鼎的洗剑阁阁主。还历代以来,最年轻最英俊于武学上最有天分的阁主。江湖上人人都以为她是男的,因为洗剑阁的功夫不传女人。她受伤是因为遭到洗剑阁叛徒左童成的埋伏和暗算。
左童成放出假消息,说赤松峰上有寒霜剑。恰叶寻正图自在,孤身仗剑游历江湖,身边并无亲信。更何况寒霜剑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叶寻自然不愿假手他人,于是孤身上赤松峰,岂料中了埋伏。但她仗着武功高绝,也重创了左童成。左童成的伤,只怕比她还重得多。她虽受了严重内伤,但左童成等人并不知道。她是硬撑着全身而退的。否则,她绝不敢逗留在赤松峰。不然,只怕左童成的人会搜山找她。又幸好,她遇见了顾唯念,给她用了上好的良药雪玉参,她的伤恢复很快,便更不惧怕什么了。
赤松峰很高,跟周遭山峰连在一起,起伏连绵,不但很高而且很大。在这里,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那些事,都被掩藏在高山密林里,外人还以为这里终年平静。
很快,赤松峰上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一日,顾唯念偷偷上山给叶寻送红薯栗子粥。本来她是没有钱买栗子的,不过叶寻身上的钱不少,随意给她一些散碎银子,也够她和爹花用好久。她除了给爹买了些滋补的食材,自然也不能亏了叶寻。
结果,她好不容易提着食盒上到了叶寻栖息的山洞里,只有另一个男人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长得也很好看。瞧上去,比叶寻年龄大,比叶寻更威严,更冷。这男人周遭总弥漫着一股让人害怕的气息,吓得顾唯念不敢接近。
顾唯念怯怯的往后退去,几乎与那男人同时问道:“你是谁?”只是,顾唯念的声音里带着惶恐和戒备,男人的声音里却尽是威严和命令,顾唯念不由自主便道:“顾……顾唯念。”
男人道:“是他们派你来的”声音里有些狐疑。似乎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她会是“他们”派来的。
顾唯念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们是谁?我只是来找人的。”
“找人?”男人四下又瞟了一眼自己栖身的山洞。这山洞里有铺得厚厚的干草,有石头搭成的简易小炉子,也有干柴烧尽的灰尘,甚至还有一个山下普通人家才会用的粗瓷碗和一双筷子。男人道:“这里的确像是住过人的。”事实上,他会选择这个山洞,也是因为这里不似其他山洞那么潮,还有可以坐下甚至躺下歇息的干草堆。他只当是有猎人在此逗留过,却不成想,会忽然进来个小姑娘。
顾唯念问道:“你来时没见到有人在吗?”
男人摇摇头。
事实上,后来顾唯念有一段时间都没见到叶寻。直到后来再次重逢时,她才知道,她因洗剑阁内有要务,匆匆离去,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给她留下。
陌生男人的气势瞧着实在迫人,顾唯念又没找到叶寻,想她伤势大好,别人万难伤她,或许,她是去赤松峰别的地方看风景去了也没准。顾唯念便想着离这个陌生人远点方好,毕竟叶寻又不在,陌生男人若生出点什么坏心眼,她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顾唯念回身要走,男人却道:“吃的放下。”
顾唯念:“……”这男人穿得很奢华,顾唯念从来没见过有人穿这么好的衣裳,戴这么好的发冠。他穿的甚至比叶寻还好些,而且更张扬些。所以,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吃不饱饭的人啊。居然要她食盒里的粥?
顾唯念怯生生将食盒放在脚下,连食盒都不准备要了,反正叶寻给她的钱,够她买百八十个比这好百倍的食盒。她道:“若不嫌弃我手艺粗笨,这些便留给你好了。我走了。”这种时候,面对的又是这样的人物,这些身外之物,当然是人家要什么给什么了。只求这男人放她走。
谁知男人又道:“慢着。你先打开,吃一口。”
顾唯念思量了片刻,便觉得自己还是乖乖听他的,不要妄想逃跑得好。这男人身上有一种与爹爹和叶寻很像的感觉。她认得那种感觉,她知道,他定然也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她肯定是跑不了的。反正她煮的粥也没问题,吃一口就吃一口。
顾唯念当即打开食盒,取出一罐粥,一碟腌好的白菜,一个馒头来,道:“我可以每样都吃一口。只是我若吃了,你吃什么?”这人看来很傲气,难道不嫌弃她的口水?
“吃!”男人的命令很简短。
真凶!顾唯念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粥往口中送去。就在那热乎乎的红薯板栗粥就要入口时,男人手里忽然飞来一点寒芒,将她手里的汤匙打落了。那寒芒力道很大,将汤匙打落在三尺外远。
顾唯念很不高兴,壮起胆子道:“你这人太不讲理了。你知不知道庄稼人要种出这些粮食多辛苦?再者,我一来不认识你,二来从未得罪你,你又何苦作弄我?我看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作弄我一个乡野村姑?你既然又不想要这些吃的了,我收走便是。”
她俯身去收拾食盒,却闻到一股奇异的臭味。这忽然生出的怪味令顾唯念不禁掩住鼻子。她循着味道望去,赫然看到方才被打落在地的一勺粥里,有只蠕动的蛆虫,好大一只蛆虫,而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到了小指头大,接着全身迅速变黑。那蛆虫又生出一对触角,忽然一个回头,瞪着顾唯念,顾唯念发现那触角上生了很凶恶的一双眼睛。她吓得一声尖叫向后一退。
这一退,一只脚却不慎踢到了那盛粥的小小瓷罐。不待洒落的粥溅到她身上,陌生男人长袖一挥,身上的大氅已从他身上脱落,落在顾唯念身上,又一个飞卷,将顾唯念拉到他身边。
不过是一刹那间,顾唯念却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她发现,瓦罐的粥中,那红薯,那栗子,忽然就化作了一只只蛆虫,然后再变黑,变大,长出触角,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她。顾唯念吓出一身冷汗,几乎站都站不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她简直要被恶心吐了。
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喝了这粥,顾唯念便吓得跌坐在地,煞白的脸上,冷汗滚滚而落。后来顾唯念才知道,那些蛆虫其实不是蛆虫,而是蛊虫。那个陌生男人,是江湖上颇为神秘,几乎人人谈之色变的崇苍宫宫主项远。
那些蛊虫很快便凶神恶煞般朝着顾唯念和项远爬过来,速度很快。但是项远更快,他手里很快多了一个奇异的火折子。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总之火光一起,异香扑鼻。项远将火折子向地上一抛,手中掌风挥过,火光迅速蔓延,一大片蛊虫顿时化作阵阵黑烟,惹得恶臭满山洞。
不待黑烟飘过来,项远手中大氅再一挥,将那黑烟悉数扇向山洞外面。顾唯念清楚的看到,山洞外几棵矮小的松树,沾染上那黑烟后,迅速枯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