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钱嬷嬷这才恍然大悟:这要是皇庄妃忽然转了性子,开始主动关心宫里的大事了,她才要吃惊呢。打从南内回来开始,皇庄妃就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除了罗氏的事她打听了一两次以外,别的新闻,尤其是和封后有关的,徐娘娘压根都懒得搭理。
然而,立后毕竟是桩大事,尤其是如今永安宫和清宁宫站在一处,若是立了孙后,管宫权又移交给了皇后娘娘,虽不说永安宫从此就要吃糠咽菜了,但也得小心做人,免得被皇后拿到了把柄,钱嬷嬷是个俗人,心里不能免俗地也是希望孙贵妃能功亏一篑。她咂了咂嘴,怀抱了一丝希望,“也不知道皇爷是怎么了,这举动着实是令人费解。”
“是啊,不知道……”徐循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句,看了看钱嬷嬷的脸色,不免又笑了起来。“你管他想什么呢,反正这事和永安宫又没关系,咱们好好带点点也就是了。等会儿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不如把点点带去花园里走走,上回曹宝林说,她自己种的昙花晚上好像能开,不然我们吃过晚饭带她去看看也好。”
钱嬷嬷可做不到徐循如此淡定的心境,她歪了歪嘴,只好意犹未尽地将自己的担忧吞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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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宫里所有人都将眼神集中在了乾清宫的方向。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千人所望,被望的皇帝却没生出什么感应,他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笑道,“光是这匣子就做得不错,珠光宝气的,看着怪爱人的——倒让我想起买椟还珠的典故来了。”
“欧罗巴那边一贯如此,就是这么个密密麻麻的镶嵌法,用的纹饰也和咱们惯用的不一样。”马十对这匣子也是爱不释手,抚弄了半天方道,“您瞧,咱们爱用的缠枝花在他们这儿就是半点也找不到踪影,全拿小珍珠镶嵌的多宝花。”
“这是多宝花吗?”皇帝研究了一下,“不像啊,我看倒是像鄂图曼国的圆圈纹饰,这别是他们自己配的匣子吧?”
“这也难说,这东西毕竟珍贵。”马十瞅着也觉得像,他改了口,“不过以前鄂图曼那边来的宝物也看过,好像没有拿这许多小珍珠镶嵌的——许是这东西特别名贵,连鄂图曼人都改了性子。”
皇帝也是一笑,“能换一城之地的东西,你当开玩笑啊?——来,爷就让你开开眼,见识一下真正的宝贝。”
说着,他颇有几分神秘地冲着马十,慢慢地打开了匣子。匣中顿时刺出一道光线,险些就刺伤了马十的眼睛,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使劲地眨了眨眼,方才是缓过了那一阵刺目劲儿,皇帝倒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把匣子稍微放平了,匣中便无光芒,马十壮着胆子一看,只见一面光亮非凡的闪耀物事静静躺在漳绒衬垫上头,稍微一动就是精光四射,叫人看不清细节。
“这——这是——”
皇帝拿起来递给马十,“仔细别打了,不要在日头里看。”
马十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珍奇宝物,拿到背影处一看,才慢慢醒悟过来:“这——是镜子?”
一般的铜镜,虽然光可鉴人,但本身带了黄色,却是不能如此刺目的反射阳光,这镜子做白银色,触手虽沉重,可镜子里人面清晰,在阳光里更是流光溢彩璀璨刺眼。马十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下,也是赞不绝口,“跟着爷爷,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有幸见识过了,但这透明玻璃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连气泡都没有,最难得就是玻璃烧得好。这镜子本身,像是那白银挡在后头,倒没什么了不起的。”
“嗯,理都知道,就是这无色玻璃难得。”皇帝说,“郑和呈上来的时候,说是在欧罗巴有个小国,靠着这个造玻璃之术富裕无比。只不知在当地,这无色的玻璃是否也极为珍贵了。”
“我等中国地大物博,尚且难寻无色琉璃,”马十不错眼地欣赏着自己清晰的面容,暗忖:原来我长得是这般模样。口中却是毫不停歇地拍捧,“那蕞尔小国怎会多产这个?想必也是举世难寻,才卖得这样昂贵吧。”
“这就谁也不知道了。”皇帝从马十手上把镜子给拿走了,眯起眼观察了一会,遗憾道,“工艺都看得出来,若是我们的人来做,说不定还能把银打得更薄一些,只是玻璃造法难得罢了。”
也正因为难得,才显出了这东西的珍贵,主仆两人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皇帝又拿镜子反射阳光,刺了马十的眼一会,方才珍重收好了此物。问马十道,“刘思清来了没有?”
马十出去了一趟,便把刘思清带进来了,老太监颤颤巍巍,给皇帝行了礼,便跪在地上开始回报。
“昨日到今日,清宁宫使者外出八次,”刘思清如实说,“分别去往……”
回报过清宁宫,他又说了长宁宫、咸阳宫乃至小吴美人所住便殿的动静,这一次更详细,连宫主的情绪、脸色都回报得很清楚。最后说到永安宫,“永安宫除了出门领膳以外,没有使者出门,皇庄妃娘娘心情好像也不错,在院子里看了小皇女走路,和宫人闲聊,下午又抱小皇女去花园里玩耍。曹贵人、焦贵人均有外出……”
比起动作频频,主人外出也很频繁的其余几宫,皇庄妃简直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硬生生是把永安宫活出了南内的味道。皇帝不禁就是一笑,他近乎无声地说了一句,“难为她了。”
确实是难为皇庄妃了,在席卷了整个宫廷的猜测和疑虑之中,还能这么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步调,她的心志也算得上是强大的。——别说小虾米了,就连太后,现在也是有些不安起来,对儿子的情绪估计是有点把握不住了,这两日派了好些人来询问皇帝的状况。孙贵妃那边更不要讲,她那里现在是漩涡的中心,所有人都关注着她,她自己也是有些躁动,连着几天晚上都没睡好,屋里的灯是亮了一夜。
虽然不可能做到在每个妃嫔的心腹里都埋下钉子,但当皇帝愿意开放权力的时候,东厂的能力还是不小的,也不知是刘思清怎么使得劲,重点监控的太后和孙贵妃,每天起居的时间他都能给调查出来。这人心里有事,外在就有表现,只看每天睡眠时间的长短,都能多少推测出主人的精神状况。
先来了个太子身世,紧接着峰回路转,皇帝一回京就把罗氏家人给处理了,玉牒上写了孙贵妃的名字,光是这一惊一喜之间,就是极大的心理落差,紧跟着,所有奏请立后的奏章都是泥牛入海没有回音,皇帝本人也不见太后,也不见她,完全就是一副冲动以后又有些后悔,心意未定的样子……这可就只差临门一脚了啊,若是再功败垂成的话,孙贵妃这辈子估计都要耿耿于怀,这让她晚上还怎么能睡得好觉?估计这十多天都是数着日子过的,就差直接冲到乾清宫来了。
皇帝不禁微微扬起唇角,他站起身子,打断了刘思清的叙述,“行了……不必说了,你回去歇着吧,过几个月,我把人选出来,你就能回家好好享福了……”
言罢,他不再搭理刘思清,而是示意马十备辇,“走。”
上了轿子,马十才颤颤巍巍地问,“皇爷——咱这是去哪儿啊?”
皇帝微笑着说,“去给太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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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贵妃最近确实是睡不好觉。
就这情况,谁能睡得好觉啊?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太后,处在她的境况里,只怕都会睡不安寝——在所有这些人里,孙贵妃相信,现在也就是太后最能理解她的心情了。
大家都是一块长起来的,到现在,贵妃和皇帝认识也有二十年了,抛开生命里最懵懂的几年,贵妃相信自己对皇帝的理解,也不会比太后更少多少。皇帝的性子她清楚得很,打发罗氏一家流放三千里,她并不吃惊,自闭乾清宫中不见后宫任何一人,甚至和朝臣都不见面,贵妃也不吃惊。
皇帝现在是在犹豫了——罗氏一家四口自取灭亡,为了天家颜面,他只能选择将其流放出去。既然如此,玉牒继续空白也没有任何意义,填上她的名字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立她为后,躲在乾清宫里,只怕就是因为犹豫难决,不愿和朝臣见面,也不愿处理请立皇后的那些奏表,在他自己理出个头绪之前,都不会和任何人接触。
在立后这件事上,皇帝的态度从原来的坚定,渐渐变为摇摆、犹豫,甚至于对罗嫔的重视本来已经是逐步提高,贵妃甚至已经调整了自己的心态,预备就这样断绝对后位的遐思——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太后居然会捅出罗氏这么一个大纰漏,把原来不利的局势又扳倒了过来,活生生送了她一个大礼……在倒足了十年霉运以后,孙贵妃是第一次接收到了来自天命的眷顾。
然而,经年的失意已经令她无法轻易喜悦,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孙贵妃几乎是本能地等待起了接下来的转折:一定会有转折的,不可能就这么一路顺下去。
她是对的,皇帝后悔了——又或者说,皇帝犹豫了。立她为后,几乎就宣告着和太后的决裂,而孙贵妃虽然祈祷着太后的第二个失误,却也相信太后未必会如此松懈,有很大的可能,她还是会将此事敷衍过去,皇帝固然也有可能从此和太后分道扬镳,但这希望十分渺茫,孙贵妃了解皇帝,他对母亲的感情相当深厚,虽不说事事唯母之命是从,但即使太后直接承认了这件事就是她做的,十有八.九,皇帝也还是不会马上立她为后。现在太后的立场已经很清楚了,宁可弄虚作假也不愿见到孙贵妃上位为后,皇帝立后,等于是深深伤害了母亲的感情,太后颜面何存?以后母子两个还怎么见面?
当然,在孙贵妃来看,怎么见面——该怎么见面就怎么见面呗。儿子都多大了,难道立个后还要太后点头?但问题是皇帝不可能这么想,现在他就等于是在两个女人间来回摇摆,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她让自己等,让自己耐心的、从容的等,学着永安宫那无动于衷的样子,在满天的流言蜚语中丝毫不为所动,还是如常度日……
但,做不到。
立后要立的是她,太子‘生母’是她,她是漩涡的中心,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孙贵妃自己呢?忍不住、憋不住、耐不住……她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从她十岁入宫到现在,她就一直在等着成为皇帝的妻子。这件事简直已经成为她的执念,她的一个梦魇,到底是不是、能不能,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有个答案。哪怕这答案是否,她也能释然,也能尝试着继续活下去。——只是不要这样继续吊着她,仿佛是一出戏到了结尾,在这最后关头还保持十足悬念,让她急到简直要抓头大叫,才能宣泄心中的怒火。
因为忍不住,她撒出人手,打探着乾清宫和清宁宫的动静,因为忍不住,她每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这种日子再多来几个月,孙贵妃觉得自己可以提前入土了:就像是她刚刚得知自己无法成为太孙妃的那些日子一样,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娘娘。”来回报消息的宫女进了屋子,她神色有几分肃穆,“皇爷出乾清宫了。”
“是吗?”孙贵妃精神一振,“去哪里了?”
来人稍微嗫嚅,似乎也害怕她的怒火,但终究是鼓起勇气道,“去了……清宁宫。”
果然没有这么顺。
孙贵妃都没动情绪,她扯了扯唇角,“知道了,下去吧。”
等吧——也只能等了。皇帝在清宁宫和太后说什么,最后又下什么样的决定,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到底结果如何,只能等了。不管是立后还是不立后,最后他应该都会亲自来告诉她一声,他们之间的情分,起码会让他过来交代一句。这一点,她还是可以肯定的。
只是这结果到底会是什么结果,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孙贵妃心底不断地分析着皇帝的心理,也许是定了要立她,所以去太后那里摊牌,也许是定了不立她,所以去和太后讲和……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玉牒已经写了她的名字,不可能把她和太子分开,只要孩子没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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