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一辈子精明算计,如今却反而为算计了她的人说话,徐循现在也不知是该感到好笑,还是可悲,她道,“大哥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定了的主意,又有谁能更改?我也就是和你打声招呼,免得周嬷嬷听到这事,又要明里暗里设法打探——她也好一把年纪,很不该如此费心。”
皇后笑啐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倒真像是两人年少时对坐着拌嘴说家常一样,笑盈盈地,没有任何言外之意地道,“你倒是会笼络人心,比我还会心疼我的人。”
徐循望着她生动的表情,忽而想起从前,心中唏嘘,岂是一语能尽?
就如同后妃两人一致的体认,现在在这宫里,能抵抗皇帝决定的人并不多。皇帝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别人对他的决定有疑惑,也只能放在心里猜着。反正太后就是如此,即使对阿黄的婚事忽然被提上日程,她很可能有自己的猜疑,但以徐循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就算有想法,她也没对皇帝提出来——自然也就不会来问她了。
虽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宫里那些热情待她的女官、妃嫔,心里肯定也都巴望着她为她们谋点福利,不然,她们待她也不会好成这样,好到让徐循都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经过再三思量,徐循还是决定先把阿黄的驸马定下来再说,免得两件事互相影响,万一太后恼羞成怒又要对付她什么的,一来二去,反而是两件事都给耽搁了。
国朝的公主采选驸马,和宫廷采选秀女一样,都是在寒门小户中拣选,选出来的驸马没有特殊情况,也根本无法参政,一般来说就是领个虚衔,平时出门仪仗摆得好看,朝会上有个体面的装束而已。如果是有能耐的,也许也能入仕,但做事可以,却决计团结不起势力,正宗驸马该做的只有一件事:服侍公主。
纵然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但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于世不能有一番作为,在娘们脚边蹉跎一世,甚至连妾也不能纳。而且公主平时居住公主府中,驸马非召不能相见,大部分时间只能在驸马府里孤寂度日。如此生涯,别说要顾及全家人仕途前程的大家子弟、读书种子了,就是有点志向的富家子怕都不愿为。是以选驸马和选秀女一样,也是受民间广泛排斥的事情,皇帝的几个姐妹出嫁时,徐循修身养性,很少过问外事,此时了解一下,才知道原来选秀背后居然还有如此故事。更是听到了几个神神秘秘的传言:据说几个公主的夫婿里,除了嘉兴长公主的驸马的确是条汉子,在迎娶公主以前,已有军功在身,平日里也算是精明强干以外,其余那几个驸马,都是老实有之,机变不足,通俗地说,那就是有点笨……
阿黄不论性子如何,反正距离笨是很遥远的,找个太老实的驸马,只怕是压不住她,更怕她有‘纵然是驸马举案,到底意难平’之叹。徐循少不得又软语央求皇帝,让他派个心腹过去采选驸马,而不是按例从宗人府中找个宦官出去。须知道宫里宦官不少,很多人做了一辈子的宦官,也算是混出头了,但可能只是见过皇帝几次。派这样的人去选驸马,谁知道选出个什么样的人出来?自然是不如心腹让人放心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阿黄,皇帝倒是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求,更是慷慨地直接派出了金英——这一位也算是司礼监的几大巨头之一了。因阿黄婚事仓促而来的一些猜测,到底也因为皇帝的优待,而平息了下来。
徐循也不敢怠慢,召了金英来,要求提了几乎一百多条,又要人品好,又要长得好,又要家里清白,家风严正……金英听得一脸苦笑,等徐循说完了,方才上前禀道,“回皇贵妃娘娘话,您明训有理,只有一桩事——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这宫里选驸马的消息一出,城里许多人家,忙忙地都办起了婚事哩!”
啊?徐循傻眼了,她反射性问道,“那,之前几个长公主成亲时——”
金英压低了声音,“长公主成亲时,也是一样,城内读书识字的人家,又有多少是不愿孩儿们去考科举正经为官的?均是都纷纷定亲了。那一等商户人家,又不免太低贱了些,老娘娘为嘉兴长公主选了半日,左选不中右选不中,若非如此,也不会硬选了如今的驸马都尉——当时那位都已经是官身了,按理,是不该入选的。至于余下几位妹妹么……”
余下那几位,不是老娘娘亲出的,当然就没这待遇了,徐循这才明白过来,一时间,不但为阿黄,而且预先还为点点发愁起来——
如按此理,只怕佳婿难得啊!
231水滴
京里情况摆在这里,徐循也没办法扭转改变,说实话,虽然国朝公主都还算是比较贞静宁婉,但那也是相对而言的,说她们好,那是和前朝的公主们比罢了,真正说起来,从小到大还受过什么大委屈不成?要指望她们小鸟依人,那也是有点不现实。好男儿不愿为驸马谁都能理解,徐循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选另一个自己,当然了,驸马还是比她们要好点,起码配偶死了不用殉葬。
要么选个好男儿,坑没见过面的驸马,要么选个非常急于为驸马的——这种人人品可想而知不会多么高妙,坑阿黄。反正这个制度就决定要坑一个,她不可能坑阿黄吧?徐循请准了皇帝,便让金英去京畿一带的大城暗访,她也把要求缩减到了十六个字,诗书人家、寒门小户、人品敦厚、长相清秀。
这是绝不可能再让步的最低限度了,金英也未再推诿什么,便领命而去,徐循去长安宫和仙师说了一下情况,仙师虽然也着急,但亦没有别的办法。她们女眷,在宫里地位不论多高,说到宫外事,那就是哑巴,一句话都多不得,一点事都要靠内侍来做。这一点别说徐循了,连太后都没法改变。
采选驸马,历时起码得几个月吧,这暗中采选,时间就更得放宽松了。徐循就怕自己催得急了,金英随便给选一个应付了事,所以也把时限设得宽宽的,又给金英接连写信,述说阿黄的性子,希望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大媒,能给阿黄采选个各方面条件都匹配的驸马出来。
除了此事以外,如今宫中并无别事,女学不兴,六尚人口充盈,以前还要徐循亲自过问的事,如今都是六尚完成,有什么缺漏之处,还有各宫内侍填补。不是说宫里没有勾心斗角的事儿了,只是如今,这样层面的事情,不需要徐循来处理,六尚内部就能给解决掉。
“这才是盛世气象。”钱嬷嬷对此很感慨,“从前在仁孝皇后身边服侍时,宫里一贯也是如此,有什么事,能上六尚都算是闹大了,闹到娘娘跟前的,更是几乎没有。”
徐循进宫时,仁孝皇后早去了多年了,在人们的传说里,那位是贤比尧舜的存在,和文皇帝鹣鲽情深,直追太祖和马后。理论上说,如此贤后治下的宫廷,应该是如同三代之治一般和谐。徐循从前听钱嬷嬷说起来,也是留下了这个印象,此时不免笑道,“原来仁孝皇后在位时,宫里一样也有纷争的。”
“那时候宫里女人多,争风吃醋的事何时没有?”钱嬷嬷也笑了,“就比如咱们曹宝林和吴婕妤一块住着,平时多和气?一年也难免要闹几次脾气。不是你嫌我多挑了新绸子,就是我嫌你背着我巴结上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只以前六尚的饱学女史不少,得闲无事在坤宁宫开讲,诸妃俱往听课,《女德》、《女诫》之言时时在心,是以就是有人想闹——”
她微微一笑,“也会闹得比较委婉。”
徐循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得这么直白,不由笑倒了,“结果到底还是要闹。”
“老奴进宫也有近三十年了,侍奉过三个皇帝。”钱嬷嬷眯着眼,垂头拨弄着艾草,她手巧,即使年老,也还是能编出活灵活现的艾虎给点点玩。“就老奴看到的,这三代宫廷,没有不争的,争的也都差不多。得宠的争宠、争儿女,不得宠的争脸面、争财货,以前咱们宫里先生少,没人教,那就撸袖子吵架,现在先生多了,六尚管得严厉了,那就和六尚的人打关系,争取多行方便……归根到底,还是在争。”
“您早十年不拿这话教我呢?”徐循打趣钱嬷嬷。“早教我,我就早争上了,您这耽误了我多少年?”
钱嬷嬷看了她一眼,居然也叹了口气。
“早谁知道了?就觉得她们争得傻呗,争到后来,能落下什么?”她喃喃道,“谁知道咱们这一朝,争到后来,居然真是能落下实惠的。”
徐循知道她说的是废后之事,她笑道,“看吧,要能未卜先知,您就肯定不这么教我了。”
两人相视一笑,钱嬷嬷道,“听两位尚宫说起来,最近宫里也和从前仁孝皇后在时一样,大面上没出事了,出事都在内部。上回分份例,您分了两匹西洋布到咸阳宫,惠妃说这色太艳她穿不上,让赵昭容她们自己挑。焦昭仪多剪了半尺,赵昭容恨得背地里骂了好几次,又使人往宫正司告密,说焦昭仪身边大宫女有病不报,宫正司送来给您决断的就是这事儿。”
自从徐循开始掌宫,她身边的几个嬷嬷免不得就要和六尚里的同辈管事来往起来,图的就是个消息灵通。钱嬷嬷说给她伴茶吃的轶事,就是好处的体现,宫正司的公文里只说了有病不报,没有前因后果,徐循若在不知情情况下发落了,难免有做了赵昭容手里枪的嫌疑。
“这也就是半尺布罢了……赵昭容心胸是要多小?”徐循禁不住叹了口气,“你别告诉我,仁孝皇后那时候,宫里争的都是这些个针头线脑的。”
“那时候三宝太监还没下西洋呢,半尺西洋布,是够人争一争的了。”钱嬷嬷倒是不慌不忙,“什么身份争什么事,赵昭容那身份,可不也就争个一碗肉、半尺布的意气了。”
三宝太监的船队去年又从西洋回来,不过其本人却是死于任上。徐循也未听说详细,她还是因为有赏赐发到宫里,才知道船队回来了——船队来往,走的都是南京水路,她要听到风声也难——知道三宝太监去了,她免不得唏嘘一场,只是自当日两面以后,两人再未见面,三宝太监不出海时都在南京荣养,印象早已模糊,因此感慨一番也就罢了。此时听到钱嬷嬷说起,便笑道,“是呢,其实就是现在,西洋布也稀罕的。眼看就是夏天了,西洋布的衣裳确实凉快,又比绸布的稀罕,我看一样是棉线纺出来的,怎么就比我们的棉布更滑呢?色泽也好,怪不得闹了钞二桃杀三士’。”
其实,按品级来说,赵昭容等人根本分不到数量较为稀少的西洋布,徐循对分份例时做的算术题记忆犹新,那两匹西洋布是她给何仙仙准备的,因何仙仙夏天怕热,以前就爱穿西洋布衣裳,再加上她丧女后老穿暗色衣服,这一次好容易得了花色西洋布,徐循便特意给她送去两匹,盼着给她身上换换颜色,没料到何仙仙转手赏给底下人,倒是惹起了一场风波。
徐循一边听钱嬷嬷说着,一边拿起帖子看了,原来那宫女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她今年春天犯了咳嗽,好得慢了些,到夏天还未好全。服侍焦昭仪时偶尔咳喘,不过焦昭仪本人宠爱她,并不介意,还为其向宫正司说情。不过,估计只是嘴上的功夫,银子没送过去,所以宫正司也没给抹平,而是直接往上送了。
按钱嬷嬷所说,此事倒是赵昭容更可恶点,不过她也没做什么违规的事情,相反也许还能算上出首有功。徐循心里虽然厌她惹是生非,却也找不到理由罚她,她思忖了一番,便对侍立在旁的花儿道,“既然是焦昭仪本人知道的,那便不算是隐瞒主上了。虽有违规,但不至于体罚,送去内安乐堂开几贴药来吃,什么时候焦昭仪高兴了,就重进去当差好了。”
花儿自然领命出去传话,徐循又叫住她,“还有,为了半尺布,闹到我这里来了。这两个人都该罚,焦昭仪多拿,贪婪了些,赵昭容挑拨是非,也是多事。让女学派两个女史,到她们身边宣讲三日《女德》上的道理。”
钱嬷嬷等花儿走了,方才笑道,“娘娘如今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瞧您发落诸事,决断须臾间,真是威风凛凛。”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徐循反而被逗笑了,又撑着手和钱嬷嬷纠结,“本想等阿黄的驸马人选定下,发了诏书,开始采办嫁妆了,再说内安乐堂的事,现在倒好,要去京外采选,一下就把时间给拖长了,这么一来,内安乐堂的事又不知道要拖到何时了。”
她当家以后,也开始明察暗访内安乐堂的运营情况,像焦昭仪身边宫女,得了咳嗽不爱过去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毕竟大家也都不是傻瓜,对那两大夫的水平都有了充分认识,去过内安乐堂,出来还能痊愈的,好像似乎也是因为他们的医术。
这件事现在关乎钱嬷嬷福祉,她的立场就没那么超然了,思忖许久,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不如由皇后娘娘挑明,您觉得如何?”
徐循道,“她是想看我和老娘娘彻底撕破脸,可不是想出头和老娘娘继续结怨。”去见皇后说的那些话,她没瞒身边人。
有个阿黄婚事在前头,便闹得徐循投鼠忌器起来,不过好在现在宫里还没听说谁生了大病,大家商议的结果,只好是以‘若有大病就送出去看’作为过渡阶段的权宜之计。基本上公事就算是处理完毕了,徐循拿过钱嬷嬷手里编着的艾虎,笑道,“我一直想要学的,嬷嬷老说教我,可到现在都没教。”
“您每年端午前后都忙,平时也想不起这个不是?倒是今年,因要当家,反而没那么常出门了。”钱嬷嬷手把手教徐循,“在这扭一下——”
两人编了一会艾虎,钱嬷嬷又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壮儿生日了,您打算怎么给他过?”
徐循道,“还有三个月呢,现在说这事还早了点吧?”
“太子开蒙也有一年多了,”钱嬷嬷说,“如今已有七岁,去年开始,逢年过节已经接受朝贺……”
蒙学一般都上个两到三年,之后就转入正式的分科教育,明年很可能太子就会正式出阁读书,开始拥有东宫建制,接受翰林院诸学士们的教导。到那时候,按例他就该去东宫住了,开始接受朝贺,大概也是皇帝认为他年纪到了的信号。如果按惯例的话,后年出阁读书的应该就轮到壮儿了,到那时候壮儿当然也不能再住在后宫,即使不出阁,一般男孩上十岁也都会从母亲宫里出去了,如果壮儿后年要出去,那今年明年这两个生日就得好好给过——不过这终究还早了,徐循还是没领会钱嬷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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