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当然了,和朝事相比,家事这块,只要不过分,大部分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办的。皇帝希望明年修葺一下南内的宫殿,将嫂子们搬过去住,然后让太后住仁寿宫,徐循住清宁宫,并为太后上尊号,钱皇后上徽号,也要尊徐循为皇太后,甚至连尊号、徽号都定好了,太后为上圣皇太后,钱皇后为庄肃皇后,至于徐循,按前朝惯例,就只得皇太后,并无尊号。
尊徐循,一方面是因为皇帝的孝心,一方面也是他巩固自身地位的需要,再说徐循现在事实就是东西六宫的话事人,在这件事上多加推诿,徒显矫情,徐循推辞了几次,见皇帝心意坚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至于外廷,更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在这时候出来反对了。归根到底,这种事还是看皇帝自己的心意,虽说皇帝的出身,隐约是有些问题,仿佛亲母并非贵太妃,但他自己都认贵太妃为母,上尊号、请入文华殿议事的,母子两人亲密得不行了,这时候谁来说声该立生母,不等于是自己作死吗?
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朝廷花钱的地方不少,再说事情的确也多,这上尊号的仪式,被排到年后举行,不过现在皇后和那些尚无名分的妃嫔们来清安宫的次数,可比去清宁宫侍疾要勤快了不少,口中也是一口一个改叫了‘太后娘娘’,至于正牌子太后,就被称为‘上圣娘娘’,至于司礼监等衙门,六局一司等女官部门,对清安宫的脸色,自然又不知要比从前更恭谨了多少。
人情冷暖,徐循早已习惯,对此不过是一笑置之,偶然得闲,也常去清宁宫走动,对太后也未曾就此轻慢什么,还是照样礼数周全。多少风雨都过来了,时至今日,哪可能因为头衔的变化,就大喜大悲的乱了方寸?
太后在年中的那场病以后,是越发小心养生了,当时的中风先兆,好容易才是养了回来,现在每日是食素为主,一天早起就要在宫里四处闲走,秋天时没事还逛到西苑里去——都是遵医嘱,到了隆冬,方才是改在自己宫里闲步,徐循陪着她也常去暖房里走走,无事又常嘱咐常德长公主进来陪着。总的说来,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病情恢复得也很好,现在不必过问宫中大事,皇帝、皇后对清宁宫也恭敬,太妃又给面子,倒是比从前先皇在位时,要舒坦了不少。
不过,说到先皇,就是说到了内庭外朝都很关心,又还没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先皇的谥号。
先皇肯定是死了,这一点经过太后本人肯定,又由于大人在城楼上大声宣扬,已经成为官方说法,如果出尔反尔地又说先皇没死,把那个被骂成奸佞的人给接回来迎奉为太上皇,朝廷的脸面都要跌到茅坑里去了。但现在随着许多事实的逐渐揭露,大家又是渐渐地确认了那人就是先皇不假,直接宣布死亡,把他留在外面就不管了,好像也不是稳妥的作风——就为了此事,于大人还颇遭了许多人的责怪,反正局势紧急的时候没人计较,局势一旦稳定,就有人要翻旧帐了,认为他遵从太后的指令,是‘佞上’之举。
现在拖着不给先帝上谥号,不办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老问题,朝廷没钱了,还有一方面就是如果连谥号都宣布了,葬礼都办了,那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朝廷里毕竟还是有一班大臣认为这么做极不妥当,再加上这件事又很敏感,而且也不是急务,大家一天拖一天的,好像就都和说好了一样,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就是连皇帝,都仿佛是忘了这件事一般。
“壮儿现在心里到底是什么个念头。”太后这一日便是问了起来,她和徐循、常德、善化长公主刚是出外闲步回来,现在坐在一处用着热茶暖身子。“听说入冬前不是还去了大同、宣府吗?喊城没开,也是这一番话给堵回去了。可见此说已经传遍天下,难道他还要坚持己见,把那人接回来不成?”
大同、宣府,是瓦剌和京城之间最重要的屏障,地理位置极为险要,这两座城池在瓦剌入寇中都是根本没被攻破的——这和怀来等地不同,那处千里平原,无险可守,瓦剌也不可能盘踞在那里不去,到时候随时被大同、宣府和京城呼应包了饺子,但是这两座城池就不一样了,瓦剌做梦都想据为己有,至少是烧破、摧毁,如此一来,千里平原将是无险可守,沦为他们的牧场不过是时间问题。虽然也先领军撤退,但不代表他会就这么知足,大军还是在大同、宣府一带游走,虎视眈眈的,就等着露出个破绽,便要再兴战事,毕竟,怀来一役,可是把他们给喂饱了。可想而知,那人自然会被当成武器,带到城门处去试一试,反正就算是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有了于大人的表率,宣大守将会如何反应,当然不问可知了。这也就使得太后造成的既成事实影响更大,在这样的局势下,就算皇帝心里有什么妇人之仁的想法,还顾念着兄弟之情什么的,也要考虑推翻这一说法带来的后果。事实上,尽管他事后对于徐循的做法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却也没和徐循抗辩过什么——皇帝的柔软性子,也就可见一斑了。
徐循这里,也没想着瞒过皇帝,事后就坦然地告诉他太后的这封手令是她去请出来的,只是皇帝不肯再谈,她也不能催逼过甚,闻言便道,“这件事也急不得,先等等吧,诚如娘娘所言,那人对瓦剌已经没什么用了,蛮夷的性子,最是势利了,徽钦二帝在金人手里岂不是如猪狗一般度日?几乎难以吃饱穿暖,想来瓦剌也不会待他如上宾,北地苦寒,谁知道他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母亲们谈正事,常德、善化两位长公主规规矩矩随侍在一边,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年岁大了,反而越发知道恭敬和避嫌,只是在徐循说到此处时,毕竟都是露出不忍之色:章皇帝儿女少,几个孩子都是一块长大的,情分自然深厚,偏顺德长公主又去得早,现在先皇又是这般境遇,由不得她们唏嘘不忍,大起怜意。
徐循没多说什么,太后见常德长公主神色,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有所犹豫,终是说道,“你别露出那张脸,觉得我淡薄无情,待他也没情分,且不说我被他气得两次发病,几乎连命都交代了。就说现在,城外那些难民,已有五六万了吧,这还没算上被引去保定、大兴的。刚回朝的李原德大学士说,这一战光是军民,死了的能有五十万,无家可归的起码是一二百万人,你觉得他可怜么?他要真可怜,那日在德胜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拿石头砸他了。”
那些军民,砸的是‘奸佞’,可心中的怨怼和怒火,却是活生生冲着先帝去的,两位长公主都是被说得不敢作声了,常德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欲要回嘴,被妹妹拉了拉衣袖,也就规规矩矩地说道,“是,女儿知道错了。”
天色渐晚,两人不便在宫中留宿,再说也要去皇后那里打个转,也就相继告辞出去,太后待她们走了,方才叹道,“其实,刚才常德想说什么,我心里是有数……她自幼就觉得我偏心栓儿,为此时常怨愤不平,没料到现在母子间居然是这么个难堪的结果,她要戳我伤疤,却是一戳一个准儿。”
徐循道,“那就是常德不懂事了,这话也是小辈能混说的?”
“又何必搬出身份压人?”太后唇边,也挂上了一抹自嘲的苦笑,“我确实对她有亏欠,我知道,她心里终究是对我有怨恨,有不平的……若是栓儿样样都好,也许倒还罢了,偏偏又是如此,想到当日就是这样的人夺走了母亲的关爱,她心里又哪里能不生出怨恨来呢?”
究竟是经过了许多事情,太后说起这些遗憾来,语气中的不甘和强硬,已经是消退了不少,年轻时誓要征服命运的强横,早已被消磨殆尽,现在余下的,只有淡淡的感慨。她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说来也是,瞧我这辈子,算计得这般辛苦,到头来,又有哪一件事能如了我的算计?年少时,自以为能将老天爷斗过,现在才知道,其实是老天爷在玩你……唉,亦由不得你不服气……”
说着,亦是轻轻摇首,不胜唏嘘。
徐循也知道太后的心结,她低声道,“娘娘,我……”
太后摇了摇头,打断了徐循的话,“我不是怪你——换了我是你,只会比你更早提出那样的要求。”
她叹了口气,唇边依稀又浮现了一点复杂的笑意,似乎有些酸涩地说,“你瞧,现在你也是太后了……”
徐循摇头说,“娘娘,都这些年过去了,还看重这些虚名吗?”
“是啊,你又怎会看重这些?”太后低声说,“我除了这虚名,还有什么,你除了这虚名,什么没有?到最后,我终是远不如你。”
一句话把徐循说得也无话可答,对太后这样的明白人来说,什么安慰,岂不都是空话?只能摇头苦笑道,“这就都是命吧……”
“文皇帝看人,真是有一套。”太后也点头道,“说我没福,我不信,折腾了这些年,终于做了皇后,却也还是如此,他说你有福,那就是真有福,风风雨雨这些年,最后太后都有得做,这不是福气,又是什么?”
说到文皇帝,徐循倒是冷笑了声,“他说的这些要准——要真有这些事,平生杀的那些人,在地下还不知要怎么他呢,造的那些业,几辈子够还完?说这些话,太没意思了。”
太后沉默了一会,也轻轻地说,“是啊,这一代是真的赶上了好时候,我们那时候,做妃嫔可没这么简单……”
她又改了话题,半开玩笑地打趣徐循,“罢了,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你也不是事事都好,要我和你换,我也不换——我是没什么好头疼的了,可你还有南内那位得操心呢,今年过年,到底是议定请她不请?”
吴美人在南内半□□式的居住还没结束,地点也没搬迁,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等到皇帝腾出手来,肯定要为生母改善待遇,到那时候,深恨徐循的吴美人会怎么折腾,可还不好说呢。
徐循对此事也毫无过问、干涉的想法,听太后这一问,拨浪鼓般摇头,“别问我,别问我,这件事我可不要管。”
太后忍俊不禁,“别摇了,再摇下去,发髻都散了。”
在一片轻笑声中,时间也过得很快,一眨眼,年过了,春到了,连纪年都改了,原来的正统年号,已不复用,朝廷的新气象,也真正开始。
三月里,皇帝下诏,为皇太后上尊号为上圣皇太后,贵太妃为皇太后,先皇后为庄肃皇后。徐循的职称,在章皇帝死后若干年,又一次得到晋升。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皇太后
295酱油
就算是再紧张,内藏库里也还是能挤出钱来供皇帝一家生活起居使用的,仁寿宫空置了七年,现在再度有人入住,起码也得整修一番,才好让上圣皇太后入住,至于徐太后那里,也少不得添上一些家具摆设,才能从较小的清安宫,搬到清宁宫里去。其实,说来,她现在就是一个人,住这这么大的宫殿,是有些浪费了。
因为南内宫殿,一直以来都是游幸所用,要安置下皇后规格的居所可能必须另起楼阁,这对紧张不堪的财政来说,是很大的负担,皇帝便和徐太后商量了,将庄肃皇后和宸妃等妃嫔搬到她空出来的清安宫中居住。——能留下来的,也就是几个高位妃子,其余没名分的宫人,凡是被先皇宠幸过的,现在都是直接放出宫外庙观里去了。也免得在日常的服侍中,和皇帝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番丑闻。
说是仁寿宫附近没有多少合适的宫殿,但在徐循看来,皇帝此一着,多少也是有些心思在里面的,比起上圣皇太后,先帝留下的两个皇子,当然还是放在她眼皮底下让人放心些,至少每日晨昏定省时,也能方便地掌控两个孩子的情况,若是他们受到了什么错误的教育,很快便能发现端倪。
即位大半年,波涛云澜渐渐平定,外廷乱局初步有了条理,司礼监中亦是涌现出了新的人才,再加上特地从外地召回京中的王瑾指点,皇帝现在对朝政,已经没那么陌生了。至少不像是当时瓦剌进攻京城时那样茫然慌乱,对很多事情,也都有了自己的见解,更是已经开始在于大人之外,培植一些异见者——指挥击退了瓦剌,使得于大人在军民中的声望一时无两。这样的大功,连吏部尚书王大人都无法和他相争,现在军政大权,实际上是集中在于大人一人身上,作为皇帝来说,不论多信任于大人,当然也不希望朝中就只有他一个声音。
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就说明皇帝多少是找到门道了。徐循本就不喜欢干涉日常政事,虽然还关注朝廷大事,不过那也是以防万一而已,就怕皇帝某天脑抽,也做出了和他哥哥一般的蠢事。除此以外,旁事她是一概不问,搬到清宁宫以后,除了去仁寿宫看上圣皇太后,便是为皇帝料理一些后宫中他不便出面的麻烦事。
这不便出面的事情,当然也就是哥哥的家事了……
昔日分居数宫、高高在上,如今虽然名头还在,但却是已经沦落到了小小的清安宫共住,除庄肃皇后以外,宸妃和周妃连徽号都没有,甚至没个确定的称呼,只能不尴不尬地叫着先皇宸妃、先皇周妃,虽然理论上饮食起居的待遇是没多大变化,但心境上的区别,又怎是物质能够补足的?三人沦落至此,昔日不可逾越的分隔,现在好像也没那么崇高了,再加上庄肃皇后性情软弱,终日为先皇悲伤不止,根本就无法节制两个妃嫔,周妃便一直都抱着先皇长子养在身边,闲了没事也不到庄肃皇后跟前问好,又自恃自己生了是长子,平时亦不大搭理宸妃,宸妃又不好多管,小小的清安宫,倒是分做了三拨,三方下人,闲了闲了,也要闹出些口角来。
虽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住得近,亦少不得有人把话往徐循耳边递,徐循也不愿让清安宫里就闹成这样不像话,寻思了一番,便将庄肃皇后请来规劝。
奈何庄肃皇后此人,实在也实在是执着于自己的心思,即使徐循拿了‘你男人不在了,你就要拿出精神来当家’的借口,都说不服她,只要一提到先皇,庄肃皇后就能红了眼圈,这让人该怎么说——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庄肃皇后明显就是如此,在先皇去后,根本连活下去的力气都已欠奉,只是一心要追着他去,旁的事情,根本都是已经顾不上了。
这也算是能够名垂千古的女德典范了吧,帝后之间恩爱到这地步——或者说皇后对皇帝到这个地步的,可的确是不多见了,这等丝毫也不在意宸妃、周妃,乃至那么一大群被临幸过的宫女,只是一心将自己全部奉献给丈夫的妻子,在庄肃皇后之前,徐循还以为就只存在于传说中呢。
只是如此一来,皇子教育的问题势必是无法指望庄肃皇后了。徐循对周妃的人品又不大信任,最主要怕她私底下对先皇长子灌输些什么‘皇位本该就是你的,你以后要夺回来’之类的话语,如此一来,倒是耽误了孩子的一生,思来想去,遂去与上圣太后商量,想着给两个孩子都派几个教养嬷嬷。
“万氏那里,倒是可以随意拣选两个老实人过去,”她道,“但周氏那里,我意是选两个最严厉的心腹人,对孩子倒可以和气些,就是非得把周妃给压服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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