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55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宫斗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又做了一会思想工作,徐循也是表了几次忠心,孙玉女方才满意不说了。两个人倒在暖阁上,透过比较名贵的琉璃窗——这东西一间宫殿里也就是一扇了,是营建大报恩寺的副产物——望着外头的宫墙上厚厚的积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徐循才透了一口气,低声道,“刚进宫的时候还没觉得,现在感觉,在宫里活着,怎么这么难呢?没事儿还好,大家开心罢了……有了事,却总是……总是坏人得意,好人憋屈。”

孙玉女倒是被她给说笑了,笑了一会儿,“你以为这都和唱大戏似的,一出就是一出?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看谁能得意到最后。现在欺辱咱们的人,日后失意的时候,有得是!”

但到了最后,这笑声又化作了一声酸楚的叹息,孙玉女把脸埋到了徐循脖领子里,徐循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拍了几下,孙玉女的脸就在她肩膀上来回蹭了几下,和小猫儿似的稚气,她轻轻地说,“可你说得也对,享多大福就要受多大的罪,在宫里活着,有时候是要比外头更累……”

也许是情绪上来了,她忽然轻轻地抽泣起来,徐循瞪着房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慢慢地拍着孙玉女的肩膀,过了一会,孙玉女自己也就好了,擦着眼睛直起身子,张口要说些什么。

话还没开口呢,徐循就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大哥的。”

孙玉女瞅了她一眼,徐循也一脸无辜地望着她,不知谁先开的头,两个人扑哧一声就都笑了起来,倒是把刚才室内凄清委婉的气氛,一扫而空了。

笑着笑着,孙玉女就挽住了徐循的胳膊,半是夸奖,半是感慨地道,“小徐循,好人呐!怪道你这么讨人喜欢,咱们这宫里,人精子、人尖子多,像你这么样纯的,可没有几个。”

也不知为什么,徐循就是不敢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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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委太孙嫔那里做过了一些思想工作以后,太孙婕妤得以用比较饱满的精神状态去迎接新年了。腊月三十那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太子宫,孙玉女今日却是真不能来了——来事了,在床上躺着呢。

反正一天也就是这些礼节要行,身为太孙婕妤,本来就是辈分最小的那个,今年多了好几个藩王妃,她的位置就更不起眼了,差一点没排到阁子外头去。一整天徐循都循规蹈矩的,吸取去年的教训,一句多的话不敢说,一口多的东西也不敢吃。这么着谨慎戒惧地到了晚上,好歹也没出什么事儿——最爱找事的刘婕妤病了,留在南京呢。年后才上船过来,别的妃嫔,谁也不是那种爱找事的性子。

眼看着快到子时了,徐循也放松了下来,和李才人、张才人坐在一处,看《众神仙庆赏蟠桃宴》,李才人一边嘘寒问暖,抱怨徐循自从迁都以后都不大进太子宫里找她们说话了——和皇爷那边的规矩一样,太子的子嗣,除了郭才人生的那三个小的太子妃没带以外,其余都是由太子妃安排着养大的,现在大了出去外东宫专门给皇子皇孙居住的区域住,李才人就更看不到了。这个年纪的妇女,除了和小辈说说笑笑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追求,徐循陪着两个才人说闲话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她们对徐循的确是颇有一点疼爱的。

徐循也在努力解释呢:地方远,事情多云云。正说着,隐约听得一声脆响——紧跟着,堂屋方向就传来了男性阳刚的怒吼声。

基本上,现在外头坐着的男人也就是天家那些了,皇爷、太子、太孙,还有几个藩王。徐循很熟悉太孙的声音,知道这绝不是她大哥在怒吼。又听得声音有几分苍老,她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大年夜的吼人,一般人不会这么没眼色吧……十有八-九,是皇爷又恼火起来了?

可又有谁这么没脑子,会在年夜里惹到皇爷呢?

随着这一声怒吼,东西几间开殿蓦地都沉寂了下来,刚才还热热闹闹嗑瓜子看戏的妃嫔们,现在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互相拿眼神说话,耳朵也都竖起来去捕捉正殿的动静。徐循当然也不能免俗了,她年轻,耳力还好,确实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人说话的声音。正在那纳闷又兴奋地猜测着怎么回事呢,脚步声轻轻地就往偏殿来了。

“太孙婕妤徐氏可有?”一个老中人出现在了偏殿之中,很和气地问。

一屋子人顿时就又都看向了徐循。

徐循咽了咽口水,慢慢地站起来了,还没说话呢,老中人冲她一弯眼睛,很客气地道。“皇爷有旨,请您跟老奴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徐的除夕夜大冒险啊

皇爷喊她过去干嘛呢

61龙威

皇、皇、皇皇皇皇皇皇爷?

徐循整个人都不好了,皇爷?

除了去年新年那一次以外,徐循根本就没见过皇爷了。她听到的多数都是皇爷的传说……这些传说对她现在的心情可是没有半点帮助。

都说皇爷脾气喜怒无常的,所以猜测皇爷为什么喊她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徐循在脑海里发狂似的一遍遍过着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低调着呢!总体说来,入宫一年多以来她都低调着呢,除了倒霉被刘婕妤挑出来一两次以外,她平时恨不能把头塞进屁股里做人,皇爷就是要挑刺怕都挑不出来吧。

话虽如此,可徐循心里还是慌,还是没底啊。这一路走得是脸色惨白,要不是还有点定力,失魂落魄之下说不定都得吓摔了。

带她的老中人估计也是看出来了,眼看快到正殿了,他忽然住了脚步,冲徐循温和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姑娘不必担心,里头没你的事。进去以后,照实说话就成了。”

这个老中人,身材高大气质威猛,瞧着不怒而威,一进屋就把场面给镇住了,没想到一开腔语气倒十分温和,却又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徐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呢,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服饰。

大红纻丝云蟒贴里——蟒纹!大红!

徐循再往膝盖一看,膝盖下头还有一条蟒纹呢!

赏穿三襕红蟒贴里……这个老中人,不,老太监,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蟒纹近龙,一般不是皇亲国戚是不可以乱穿的。宫眷逢节庆换穿蟒衣,那是因为她们都是皇帝的女人或者小孩,中人可没这个福分,能享受如此普适的待遇。能穿蟒纹的那都是有特别体面,经过主子发话赏穿的。能穿红曳撒,已算是天子近臣,中人里的贵人,可被称为“穿红近侍”。穿红蟒纹贴里,还在左右袖子上的蟒纹襕之外,在膝处再加一条蟒纹襕的,那绝对是牛人中的牛人,中人里的位极人臣了。

她被这么一吓,倒是忘记害怕了,跟着老太监碎步进了正殿,也不敢抬头看人,糊糊涂涂地给正前方皇爷所在的地方行礼请了安,还没起来呢,皇爷就发话了。

“谁让郑和去找她的?你们这些杀才,平时老爸爸、老先生地喊得蜜似甜,大年夜要办差事了就躲懒!”皇爷一开口,整个气势顿时席卷了正殿,徐循虽然不敢抬头,但感觉上在座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蝉地听着皇爷乱发脾气。“我身边他娘的连一个如意人都没有!你们这帮王八羔子也他娘的凑趣,专捡他娘的喜庆日子给老子败兴!”

一连三个他娘的,都快把徐循给说蒙了。她慢半拍才意识到,原来这领路的老中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内官监太监,迄今为止已经五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

和郑和相比,金英、范弘、王瑾这些太孙身边的近人,简直就是徒子徒孙了,他们都还只在穿红近侍那份上混着呢……可就是这么一个猛人,在皇爷身边也是轻声细气的,态度别提多殷勤了。“老爷爷请息怒,不论底下的小兔崽子们怎么捧。咱也是老爷爷的奴婢,传话就这几步路,顺带着就去了。说得上是什么劳动呢?”

皇爷还是很给郑和面子的,他宽了语气,居然还有点委屈了,“你正月里就又要南下,朕岂能不体恤老臣子?亦不必在我身边罚站了,去坐——太子是死人吗?此等有功内臣,也当一般中人看待?你在费信、马欢跟前,也是这么傲慢?”

徐循压根都不知道他说的这两人是谁,就替太子觉得委屈:且不说中官和外官不一样,在主子跟前按理的确是没有坐的地方,就说太子吧,都四十多岁的人了,皇爷和他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颐指气使的,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

她才下跪磕了头,没起来皇爷就发火了,这会都还跪着呢,可因为局面这么紧张,压根也没觉得膝盖疼,就在那提心吊胆地跪着。耳中听太子不紧不慢地道,“儿子早有此意,奈何三宝太监太客气……”

倒是很淡定地把场面给圆过去了,最终还是给三宝太监在御前找了个地儿来坐。

这茬过去了以后,皇爷的性子好像也有所缓和了,他居然问了一个让徐循很晕的问题,“嗯——谁跪在下面?”

估计也就是一时没想起来,别人还没说话呢,皇爷一拍大腿,就大声吩咐徐循,“小女子,你抬起头来。”

徐循现在可是正面抵挡龙威啊——更可虑者,这条老龙今天状态好像还不太好,又糊涂又暴躁的,谁知道下一瞬间会否因为她长得不好看之类的理由大发雷霆。她咽了咽口水,平复着如鼓的心跳,慢慢把头抬起来了。

虽说抬头了,但也不能打量皇爷的脸是不?徐循只好虚着眼睛,尽量地看着皇爷的脖子——不过,皇爷在看清楚她的长相后,微微一怔,神色倒是缓和了些。

“起来说话吧!”他说。“老跪着,不嫌膝盖疼吗?”

徐循真想哭啊……大爷,膝盖长在我腿上,我不疼吗?可我也要敢起啊。

不管怎么说,她到底还是站起来了,皇爷没有继续给优待,紧跟着就问,“腊月十三,内宫宴请诸王妃时,你在不在?”

徐循老实答,“回皇爷话,嫔妾在。”

“汉王妃席间说了对我不恭敬的话,说我老糊涂了,给太孙胡乱赐婚,是不是?”皇爷又问,看徐循犹豫了一下,顿时就咆哮起来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