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有点说过头了,张娘娘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就把话题给转变了。“一没留神都这会儿了,你困了没有……”
等到子时前,去请喜容的一群人也回来了,代王妃和安王妃两个小姨子围着皇爷,三人说得笑声不绝,口中“大姐”、“你们姐姐”之词不断,显然在谈论仁孝皇后。太孙面含笑意,也在一旁凑趣,屋内众人松一口气,气氛顿时更活跃了。等到过了子时,大家又开始依序拜年。
和去年一样,辈分最小的最先拜,徐循很倒霉又要打头阵,好在皇爷这一会心情不错,非但没有难为徐循,还笑言,“刚才惊着这丫头片子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呢。别和去年一样,大年初一就哭鼻子,意头可就不好了。”
说着,除了按份例早准备好的压岁钱以外,还从手上褪了一串佛珠撂给徐循,“给你压压岁、压压惊吧。”
徐循顿时就被羡慕的眼神给包围了——这可是皇爷恩赏,真龙天子手腕上戴过的佛珠!
这里面有什么含义那都不用多说了,光说一点吧,真龙天子戴过,那就有龙气,单单这串佛珠那都是格外灵验福气的好东西!
徐循简直都惊呆了,差一点忘记谢恩,皇爷居然也没怪罪她的笨拙,在她叩拜的时候还说,“给你的佛经,有没有仔细读啊?”
第一,皇爷居然知道自己去年大年初一就得了没趣,回去哭鼻子的事。
第二,皇爷知道太孙曾经给她几本佛经让她仔细研读。
这两件事足以让徐循目瞪口呆了,她又进入了那种有问必答的老实状态——也还好,小徐同志的工作态度一直都是很端正的,对太孙交代下来的功课,肯定会用心完成。“回陛下的话,《无量寿经》已能背诵了。”
“好。”皇爷又开始喜怒无常了,现在的表现主要是喜。他转身冲安王妃等人说,“你们在家也都多念诵《无量寿经》,你们姐姐在世时最为信奉此经,曾对我说,念诵此经譬如为她祈福。此言近年来在我心头一直萦绕不去,可见其果有夙愿。此女毫无所知,便能为仁孝皇后祈福,亦是大有福运。我这串佛珠没赏错人。”
呃……这也能被夸?
徐循都有点目瞪口呆了,好在之后也没什么下文——这么多人等着拿压岁钱呢,皇爷能分配她这么几句话,其中恩宠已经足够让人眼红了。她赶忙行了礼,就攥着佛珠退到了人群后头。
今晚这几出戏,真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徐循还没回过味来呢,只是站在殿角发呆。刚好现在屋外有中人放焰火,领了压岁钱的低等妃嫔也是三三俩俩地出来说笑,屋内屋外都比较热闹凌乱,也没人留心乾清宫角落里的她。徐循站了一会,回过神来,见远处柱子边似乎有一角红衣,她定睛一看,就把三宝太监给认出来了——他老人家正背着手,悠然地在廊下看烟花呢。
徐循犹豫了一会儿——今晚她实在不应该再生事了。
可被人提点了不道谢,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犹豫了再犹豫,她还是拎起裙角,悄悄地走向了廊角。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上好~
小循这回可是出大风头了,可惜傻乎乎的丝毫都不明白皇爷对她的欣赏……
63提点
徐循的脚步声虽轻,周围虽然热闹,但三宝太监那也是有名的练家子了。——这位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太监,其传奇生涯就始于靖难中勇救皇爷,也是戎马出身,一身的功夫显然未曾放下。徐循还没走到近前呢,他一直腰,眼睛一瞪,顿时有一股赫赫威风洒了出来,太孙虽然也是高壮汉子,但和这个年过天命的太监比,在男人味上居然好像还落了下风……
徐循吓得倒退了一步,但三宝太监人很和气,一见是她,面上表情就软了下来,还和徐循打招呼呢,“姑娘这是出来看炮火?”
想来是多年不在内宫走动,他的称呼有点不合礼节,但徐循也不会和他计较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便福身认认真真地给三宝太监行了礼,“多谢太监大人指点之恩。”
三宝太监笑了,“一句话而已,算什么恩情,姑娘别和咱家客气。”
咱家,也是太监常用的自称,不过那都是对着下人的,在主子们跟前,再显赫的太监也得自称奴婢。三宝太监的底气,这就可见一斑了。
徐循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三宝太监是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她徐循呢?无品,说那什么点,若要较起真,她还得对着三宝太监行礼呢。“那时候我可吓蒙啦,要不是您一句指点,我可不要御前失仪了吗,那是大罪呢。您老一句话是发自善心,可对我就是指点的恩情了。”
其实,虽说三宝太监威名赫赫,但那是在宫外了,他又不在内宫走动,就是和徐循认了干亲对她也没什么帮助的,徐循就是觉得,不论人家怀了什么心思,对她有帮助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得把自己意思摆到。
“我没什么可以谢您的。”见三宝太监沉思不语,她又很诚恳地道,“只能给您道声新禧了,多谢您发了善心,指点了我,我在深宫给您念佛保平安呢。”
正月三十日,是钦命第六次下西洋的大好日子,次次出洋都是有风险的,这声祝福算是很合时的。一直沉思不语的老太监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打量了徐循几眼,道,“姑娘真是个实诚人。咱家在內帷服侍了四十年,见的人多了去了,和姑娘这样实诚的那还真是少有。”
三宝太监一生传奇始于战场,但实际上在打仗之前,他已经是燕王身边最为信用的内侍了,在下西洋之前,便是皇爷的得力助手,把持内宫大权不知多少年了。他这句夸奖,夸奖得徐循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她羞红了脸冲三宝太监微微一笑,想走,又有点舍不得——眼前站着的,可是五次下过西洋,又都平安返回,见多识广的传奇人物。小徐婕妤多少也有点见到名人的羞怯和兴奋,虽说场合上不大合适,也怕打扰了老太监,但她是很想听些西洋故事的。
两个人虽然目光相对,但却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有点微妙。三宝太监的眼神在徐循脸上巡梭了片刻——他是什么人物?走过万里,见过万人,这一生的经历,堪比别人的十辈子了。只是捞了一眼,便把徐循的心思给尽收眼底了。
越是经过风雨,越是惜花人,三宝太监也不由得被这小娃娃勾动了一丝怜爱,他禁不住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姑娘,实诚人在內帷,总是磕磕绊绊的,受人欺负。最近,这宫里是暗潮汹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事,我劝你,还是躲在太孙宫里吧,学你的那个孙姐姐,没事啊,少到内宫走动!”
这已经是第二个对她这么说话的人了,嬷嬷们说得很含糊,而且是从自己的直觉出发的。三宝太监这话,指向性非常明显,暗示性也很强。几乎就是明摆着在告诉徐循内廷要出事,徐循不禁一阵愕然,今晚第无数次地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团迷雾之中。但三宝太监显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了,她望着他认真严肃的神色,原本要出口的问题也就化作了无形。
徐循又给他福了福身,认真地谢道,“又要多谢您的指点之情了——”
这个夜晚,真是过得跌宕起伏。徐循也基本上是一夜无眠,拜完年吃过元宵和饺子以后,再回太孙宫歇一个时辰,就又起来往内宫赶,去参加新年大朝贺。
新年大朝贺今年的规模也很巨大,所有跟随搬迁到北京的官员夫人都有份参加,为的就是一个迁都的气势。坤宁宫正殿大门全部洞开,宝座上方悬挂了仁孝皇后的一张喜容,昭显了其内宫女主人至高无上的地位——虽然去世已经十多年了,但很显然,皇爷是打算把这个传统贯穿到他撒手为止。
内眷由张贵妃领班,外命妇由英国公张夫人领衔,众人拜过之后,又去朝贺张贵妃,然后是太子妃。总算今年太孙妃没来,可以不必朝贺。这一连串的礼行下来,再加上昨晚没睡好,任谁都有脱层皮之感。徐循回了宜春宫以后,和几个嬷嬷关着门商议了一下,先是顺理成章地到头睡到了大年初二早上,紧接着,她很自然地“病”了。
新年这几天,太孙、太子和皇上都是很忙碌的,每年初一到元宵,他们都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说大宴群臣啊、参拜太庙之类的,全是礼部给安排好的,今年因为迁都,所以事情就格外地多。太孙等到大年初三才进来看徐循,他怜爱地摸了摸徐循的脑门——挺热,便道,“可怜见的,我们小循被阿翁都给吓病了。”
本身室内因为有地龙的关系,就很暖了,徐循躺在炕上呢,更别提有多热。再加上她还没事就拿热手巾敷脑门……这不发热都难啊。徐循还没撒娇呢,太孙就说,“现在给你看病的是司药南氏?虽说她技艺精湛,但到底比不上御医——”
徐循一下就吓得坐起来了,“可不敢劳动御医呢!”
太孙是何等人物?见徐循反应,如何不知原委?他却也没有生气,只是叹笑道,“怎么,脾气这么大?除夕夜皇爷虽然把你吓得够呛,但也不是没给你好处嘛!”
徐循嗫嚅着说,“我不是闹脾气……就是怕见人,这一阵子出去,肯定被人当热闹看了。”
这倒是真的,徐循得的脸面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她自己‘卧病在床’没什么感觉,几个嬷嬷反馈回来,她们出去给同侪拜年的时候,可是比以前风光多了。
“你这不是辜负了阿翁的一片好心?”太孙咂了咂嘴,“皇爷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去年你大年里被人挑刺儿,今年,那人的媳妇儿就当着一家人的面被给了没脸……”
“别别别,”徐循是真慌了,“你要这样说,我真不如病死算了!”
为了她一个小小的太孙婕妤,皇爷要鸡蛋里挑骨头地去挑汉王妃的礼?这事荒谬得徐循都没法相信了,真要这样,那她身为挑拨汉王和皇爷关系的人,也真该去死了。谁能容得下这样一个红颜祸水?
太孙撇了撇嘴,把徐循的被子掀了,“手心里都是汗——别装啦,再捂下去真捂出病了——信不信由你,反正,阿翁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徐循蹙起眉头,带点哀求意味地说,“大哥,你就别吓我了,我才被吓破胆,现在和丧家犬似的……”
正面见证了皇爷天威,对于新人小徐来说是有点过分了,太孙呵呵一笑,也不逗徐循了,“阿翁就是这么说的,那天晚上,我和两位姨祖母侍奉阿翁一起去请祖母喜容的时候,阿翁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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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坤宁,皇帝和皇后的寝宫其实就是连成一块的,大年夜,坤宁宫也是被装饰一新、喜气洋洋,可这喜气和乾清宫的热闹相比,又露出了一些孤凄来。皇爷回望乾清宫几眼,不禁唏嘘道,“此处建成后未有人气,究竟是冷清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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