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到了腊月二十八,家下数百男女执事都按等次分列在梦华轩外头,由许凤佳和七娘子亲自念了花名册,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赏钱,各院里也都私底下赏了劳累一年的下人们,七娘子又盯得紧,将乐山居、清平苑并明德堂等三处地方的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定下来各自给假一天回家休息,又排出了值班表来,免得新年拜年时有人躲懒等等。
到了除夕就更热闹了,今年人齐,平国公和太夫人的意思都是办得隆重一些,因此自腊月二十九开始,大厨房忙了一天,作出了上百样祭祖的吃食,除夕一早男女眷们进宫朝贺出来,便开了祠堂,数十人分男女昭穆排列,由平国公主祭,许凤佳献爵,四郎、五郎亦有份出面捧帛,由先祖开始逐次祭拜,平国公并喃喃低语,禀报一年大小事务。众人均神色肃穆,虽然天气寒冷,祠堂内又只有几个火盆,如此僵立半日,实在难熬,但众人竟不发一语,如此肃穆祭祀完毕。又簇拥着太夫人进了乐山居,次第向她行礼过了,这才又进了流觞馆,各执事们有不当班的便回家过除夕去,有差事的则全在内院伺候,个人多给了五钱银子,权作除夕夜加班的补偿。
这个规矩,倒是七娘子今年刚兴起来的,她恩威并施,手段如此厉害,又兼众人还在吴家一事余悸之中,因此是处处打点小心,上下和睦,是一点事都不敢闹得出来:都生怕闹出来被记到档里,难免又要吃七娘子的手段了。
除夕夜大排夜宴,场面就要比杨家更热闹得多了,杨家过年,到了七娘子出嫁前,已经只有四个主子,平时觉得清静,到了年边上顿时就有了冷清之感。倒不如二房三个儿子次第娶亲,一家人算起来也有十余个,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才觉得正在过年。如今七娘子嫁到许家来,到了团年饭上,许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通房们不算,也有二十二个主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就有了大家族的热闹气氛。
若是说平时聚在一起,还有些眉眼官司,与妯娌们说话的时候,更是要处处留神,年节中却不必如此:即使是平国公这样酷烈的性子,在大年下也是笑口常开,吉祥话不断,大秦人最重元月和气,就是五少夫人此时对着七娘子,也都是一脸的笑意,更打趣七娘子,“一会儿包饺子,六弟妹可要给我们露一手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七娘子包的几个饺子,毫不例外,不是糊皮就是露馅,是一个能吃的都没有。听五少夫人提起往事,众人都笑道,“说得是,今年包饺子的手艺可长进了吧?”
七娘子面色微红,嗫嚅道,“五嫂就会取笑我,人家毕竟是南边来的,哪里包过饺子。”
她何曾露出过这样的小儿女态,就连四郎、五郎都拍着手笑她,许凤佳更是捧腹大笑,兴致盎然地道,“没想到你也有出乖露丑的时候?”
说笑声中,众人吃过晚饭,并不散去,一边由众小厮放鞭炮烟火观看取乐,一边抬了几笸箩的饺子馅饺子皮来,众人都着手亲自包几个饺子,这是北方民俗,苏州一带则以包汤圆取代。就连许凤佳平国公等人,都拈起饺子皮来,往里头填馅。
七娘子在这种事上一向手笨,连着包了四个,都是奇形怪状,大少夫人见到,也难得失笑,她笑着道,“六弟妹,来,我带你包一个。”
就从小笸箩里取了一个银制百子千孙的小镙子,挖出一块馅来,将镙子填塞进去,又示意七娘子把饺子皮捏拢。“这样用大拇指一挤——”
没想到七娘子用力过度,一下竟挤破了整张皮,这一下连许夫人都连声大笑,太夫人更是捧腹,地下站着的婆子们也都笑道,“真真少夫人的手不是做活的手。”
如此嬉笑声中,连于安都带着四郎、五郎捏出了几个饺子,七娘子也被许凤佳拿起手来,半是引导,半是代她用力,包了两个饺子,这才算是应过了故事。自有人将饺子收去煮了,众人便说笑话取乐,又叫女先儿来说故事,请了两个杂耍上人来变魔术,让孩子们不至于太早入睡。
如此到了子时,饺子便呈上来,众人都到,“吃交子吃交子。”各自盛了几个来吃。
七娘子先目注谷雨春分,见两人小心谨慎,给四郎、五郎吃饺子之前,都要先拨弄一下馅料,生怕硌了两个孩子,或者是噎着呛着,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吃了一个烫口的饺子,便觉得牙床接触硬物,皱着眉头吐出来看时,果然见得一个梅花镙子,上头镌刻了两三个婴儿嬉戏图像,许凤佳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没想到今年是你第一个吃到。”
话尤未已,众人也都纷纷吃出吉祥物事,原来许家规矩,这吉祥饺子上都有暗记,人人有份决不走空,不过七娘子赶巧吃了第一个罢了。当下又发一笑,再给长上们行礼拜年,听外头鞭炮声渐渐停了,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晨,府内众人又全都起身,女眷们从太夫人起按品大妆,男丁有功名的几个,由平国公亲自带着,各自进宫朝贺皇上、太子、太后、皇后。因是元旦朝仪分外隆重,众人行过礼都不敢勾留,各自回府,家里人彼此拜年,回到府中,又有太妃、皇上、皇后并六娘子赏下的挥春,众人忙又设香案接赏,由两个太监将福字捧过平国公头顶,而后郑重张贴陈列,如此闹了一天,到晚上七娘子根本已经疲惫不堪,匆忙上床补眠。
她是当家少夫人,又不同于一般妯娌,只需要预备着初三回娘家的事,第二天起来,又要到孙家、秦家等处拜年,许夫人则亲自上杨家拜年去,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则在家接待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如此再忙一天,初三日姑奶奶回娘家,七娘子终于得空,和许凤佳带着两个宝宝回杨家拜年。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又想不出标题了
今晚喝了好吃的鸭子汤,摸下巴笑。
迎新
七娘子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庆十足,初三日有女儿的人家,都不会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连大老爷都没有在小书房里打发时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着两个女儿上门。
因为权瑞云也回娘家去了,孙立泉又已经下了广州,此时除了许凤佳并几个小辈之外,倒真的就只有杨家的原班人马,彼此见面先道过了喜。大老爷握着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摸了摸三个外孙的头,便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笑道,“凤佳跟我来。”
九哥也要拔脚跟去时,大老爷却道,“你上次见你姐姐,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你去探她,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什么大事,连人伦都不顾了?你留在这里,陪你两个姐姐说话。”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说难得见两个姐姐,就是我这个当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时见他一眼,他又关进去读书了,今天难得出来松散,也不要这样绝情,娘都没有见你几眼,就又要躲到外头去。”
大太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哥还能说什么?大老爷带着许凤佳出了外院,他便陪着两个姐姐坐在堂屋里和大太太长篇大套地说些闲话。只是虽然人就坐在这里,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是在别处了。
虽说两人都住在京里,但七娘子出嫁后反而没有和九哥见面的机会,这位官宦人家的少爷是一点娇骄之气都没有,自从去年落第,就一门心思地攻读圣贤书,竟有了几分拼命的意思——听大太太的口气,竟是连她这个做娘的都很少有机会和九哥说话。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易。
虽说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样,也是十九岁,但这位小少爷竟也如姐姐一样,是一点都不像十九岁。周身上下的气质,竟有了几分二十九岁的沉郁。
大太太一边抱着几个孙子,一边和二娘子闲话着京中几户亲近人家的升迁降黜,又说着秦家自从出孝之后,几兄弟都各有升迁,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进京在太仆寺供职,等到开春赴任,杨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来送往等家常琐事。七娘子在一边含笑附和了几句,一边拿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九哥,一时竟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着,实在是太不快乐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几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这样明目张胆地关心九哥,大太太听了,倒很有几分不习惯,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脸颊上都还是肉嘟嘟的,今年看来脸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来不对了。”
这话要是让大太太说来,肯定是半含了不满,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这么一说,却是平铺直叙,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双生关系,并不是杨家的一个忌讳。
真不知道大太太这样的人,怎么生得出二娘子这样的女儿来!
七娘子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倒是九哥闪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个笑,“二姐看我也看得准,上回到孙家去送礼,你们老太太见了我,还说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读书别读得太苦,说我眼神都读得有些浑浊了。”
这个笑虽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观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这一笑下头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叹息,又忙站起身扳着九哥的脸,细看了看,才皱眉道,“二姐不说,我是真的没看出来,以后你晚上再别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九哥望着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孙太夫人,大太太不免问二娘子,“听说老太太今年越发不好……”
二娘子脸上顿时掠过了一线阴影,“今年冬天都很怕过不去呢,不过,开了春应该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几个偏房弟弟口中可没有什么好话。”
孙家自己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后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外地供职,倒是先定国侯有几个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兴旺,也时常到定国侯府上走动。如今孙立泉在外,几兄弟也都不在京里。要是老太太千古,家里没个儿子,事情也实在是不好安排筹措。
大太太自己是没有伺候过公婆,但毕竟当过家的人,这些讲究忌讳也不至于不清楚,她脸色顿时一沉。“你仔细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声,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也要有数,该怎么堵一堵众人的口——”
二娘子却扫了七娘子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顿时会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说,却不好和许家的世子夫人说的。
她就乘机站起身来,笑着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里去坐一坐,上回进宫,我看六姐还念叨着七姨娘,不知道她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又扭头吩咐二娘子,“一会儿你也去七姨娘那里坐坐,以后在宁嫔面前也好回话。”
自从六娘子得宠,大太太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都不甚讶异。倒是九哥脸上现出了一点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嬉笑着随七娘子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