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又有了些好笑,低声喃喃,“我答应过小松花,她们全家死罪可免。可是将来……说不定她们到宁愿自己死了好些。”
立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也不过是个人罢了,又哪能处处周全呢?这件事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已经是您的功德了!”
七娘子想到即将被连累进来的无数无辜者,她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很好奇五嫂现在的心情。”她轻声说。“以她的聪明,又怎么想不到接下来等着五房和张家的,会是怎样的报复。”
没有等立夏回答,她又扭头望向了窗外,“而五嫂现在,又后悔了吗。”
透过纱窗,七娘子的视线到达了夏夜晴明的天幕,银河位于其中,好似一条银白色的绸带,正随着夜风写意地扭曲着。
不论悲欢离合,亘古至今,人们共望的都是同一轮圆月,同一条天河,天幕下的喜怒哀乐,百年之后,又有谁能在意?即使此时此刻,可以共此星河,但谁又能揣测得到,另一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五少夫人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在信纸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身边的印章盒中挑出了自己的私印,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在末尾落下了红痕。
她将信纸提起,又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痕,交给了一边泪痕满脸的小富春,轻声道,“等干了就折起来放好。”
小富春瞥了美人榻上沉睡未醒的小姑娘一眼,呜咽着只是不敢放声儿,她点了点头,抖着手接过信纸,将它压在了纸镇之下,和几张一色一样的小笺放在一处晾着。
五少夫人伸了个懒腰,掐着手算了算,知道无一遗漏,便起身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小富春如遭雷击,她一下挺直了身子,几乎是求救般地扫了和贤一眼,抽抽噎噎地道,“奴婢,奴婢叫醒贤姐儿……”
五少夫人的眼神也就跟着小富春一道,落到了和贤身上。
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不舍。
“不用了。”接下来,五少夫人却又扭过了脑袋,沉声道,“她还小,见过我的事,没准就会嚷出去。到时候面子上反而更下不来!你把她抱出去吧!”
没等小富春动作,她又紧着追问,“廖氏人呢?”
“早就睡了,院子里的动静,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小富春小心翼翼地看着五少夫人,轻声道,“少夫人的意思是……”
“你告诉五少爷,他要还是个男人,廖氏肚子里这一胎,就不要留了!”五少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连廖氏这个人也都不能再留,该怎么处置,他心里有数的。”
见小富春抖抖索索地应了是,五少夫人不禁又叹了口气。
“你跟我几年。”她放缓了语气,又翻找了一□边的杂物,抽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随手打开,从里头抓了一把首饰出来,塞到小富春手里。“这点东西拿去防身,就算国公爷有什么处置,至少能走得痛快一点。”
小富春的眼泪顿时又下来了,她颤抖着手,接过五少夫人的赏赐,又扭曲着唇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奴婢……奴婢谢少夫人赏赐!”
一边说,一边跪倒在地,给五少夫人磕了几个响亮的头。
五少夫人又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她从砚台一侧,拿起了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小匕首,呛地一声拔刀出鞘,用大拇指拭了拭匕首的锋锐,又轻声道,“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忘记安排。”
小富春泪流满面,只是点头,“奴、奴婢决不辜负少夫人……”
五少夫人点了点头,又催促小富春,“还不把和贤抱出去!”
等到小富春抱着半梦半醒的和贤出了屋子,翻身合上门。她便站起身来,又留恋地来回踱了踱方步,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反手一刀,毫不犹豫地将利刃送进了心窝。
288 早夭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许凤佳就被来送消息的立夏从床上推了起来。“……等到早上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血流了一地。”这位大丫环面色虽然苍白, 但声调还是很稳当的。“现在国公爷已经过去了,请世子爷也快些梳洗了过去。”她顿了顿,又道,“国公爷说,少夫人就不用进慎思堂了,不过一会儿也要叫您到清平苑里去说话的。”
七娘子先是一惊,随后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半坐起身轻声道,“知道了。”又问许凤佳,“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等到就睡过去了,倒是一点都没觉得。”
许凤佳的行动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边穿衣一边道,“你睡着没多久我也进来了。昨晚什么都没说清楚,娘说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来谈更好。”他唇边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低声道,“你看,现在来说,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
也不等七娘子答话,就又转过身大步进了净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预备热水,七娘子也就起身来在立夏的服侍下换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尽,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于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尽,能够回避无数不好回避的难题,平国公昨晚将她送回慎思堂,还不就是为了尽量给她方便?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饮刃自尽时,七娘子才有些许动容,“她也真狠得下心。”一边说,一边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对别人狠,对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这样不紧不慢地吃过饭,四郎、五郎就进了屋子,两个人都是愀然不乐,“娘,谷雨姨姨不让我们去上学!”
七娘子望着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毕竟是挪开了一点。她打从心底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今天家里有点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学,等一会娘也要进园子里去帮忙,你们呢,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就在屋里练字好吗?”
五郎还好,四郎紧跟着就道,“咱们能到至善堂去玩吗?或者去慎思堂找贤姐姐玩!”
七娘子毫无准备,被四郎这样一说,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为难。四郎看到,面上就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套话了。这技巧虽然粗糙,甚至于四郎根本不知道这叫做套话,但也能说明这孩子有多聪明,几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问话的技巧,又已经可以解读大人的脸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饭碗问四郎,“你是在哪里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脸无知的五郎,他略带骄傲地笑起来,抬着头道,“我在洗漱的时候,听见谁和谷雨姨姨说,慎思堂那边有这样的事,就别让孩子们上学了……娘,五叔五婶出什么事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五郎就抢着道,“多嘴!死小鬼问什么问,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这句话的声气倒一点也不像五郎的奶声奶气,更像是外头老妈妈们骂小丫头的语气,这时候说出来,真是恰到好处。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等清平苑来人,“请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说话。”这才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添乱。”便带着两个丫头,进了小萃锦。
此时此刻,小萃锦内的人就又都换了一副表情,虽然说不上慌张,但人人脸上,也都多了几分沉重。七娘子才进了清平苑院子,就听到堂屋内传出了太夫人颤巍巍的声气。“这到底是怎么闹的,忽然一夜之间,于静就被关起来了?他就是做错了事,这么大的人,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国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这样搓摩儿子?”她语气是罕见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几步掀帘子进了屋。边见到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围绕着太夫人,两人都正劝太夫人,“您还是坐下说话。”
许夫人自己站在窗边,倒是没有上前,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高声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来,她双身子的人,禁不得这样折腾!”
太夫人站在许夫人对面,本来正是捶胸顿足,听到许夫人这句话,倒是被提醒过来,顿时放缓了动作,在两个少夫人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她瞪了许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见的凌厉,又没好气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两个都哑巴了?”
看来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爷被关的消息,情急之下,杀到许夫人这里来兴师问罪的了:许夫人一回来,五房就遭到沉重打击,太夫人这一招虽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却的确走得很妙。
许夫人却又哪里会和太夫人计较这个?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叹了口气,沉重地道,“还是善衡来说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这个说明的任务还是要着落到自己头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人头上。心头又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疑问。看五少爷昨天的表现,下毒的事,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至于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为,就很难说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了。毒害五娘子和箭伤许凤佳,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现代说法来说,这只能说是过失致死,毕竟五少夫人的动机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否则她大可以选用更隐蔽的毒药。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间的关系也很不睦,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气伤人,就动机本身来说,虽然大逆不道,但终究没有冒犯到平国公最深的底线。可如果邱智伤人的事得到证实,五房这就是蓄意谋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为这件事兹事体大,又没有直接的物证,七娘子和许凤佳才没有将它体现在案情里,免得扯来扯去,反而把水搅浑了。但平国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潜台词他是一定明白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国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犹豫地将一切罪名都认了下来,又强调自己是自把自为,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平国公信不信不说,七娘子却没有打算就这样让五少爷逃脱惩罚,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爷的性命,但这一巴掌,必须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头来,把四少爷心里可能存在的一点想法打掉,把许凤佳的世子位打得稳若泰山……
不过,她还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从头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虽然对六房不满,但却不像是对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则又怎么会由得五少爷躺在侍卫一职上玩乐?早就把他赶到北疆,让他建功立业去了。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里,还是心里有数,只是采取了默许,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呢?
七娘子一边从头说起,一边就将眼神对准了太夫人。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听七娘子说了几句话,脸色就是一变。她似乎没有料到五娘子的死在这时候又被摆上了台面,讶异之余,神色间也少却了不满,多了丝丝慎重,与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忧心。她挺直脊背安静下来,仔细地听着七娘子的叙述。
七娘子这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这故事,根本是熟极而流,她说到了于安,说到了小松花,说到了邱智……最后,又说到了吴勋家的。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着反常的宁静,她似乎将一切都压在了心底,反倒让七娘子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出心虚,也看不出愤怒。只是在七娘子说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认罪的时候,神色骤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