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王悦说道:“我若回去太晚,唯恐会惹太子和周抚怀疑,告辞。”
短暂的相见,又要各奔东西。
羊献容纵有万般不舍,还是忍痛扯出一抹笑容,“你们放心,我过的很好。你和清河……要好好的。”
王悦拜别羊献容,潘美人送王悦离开,一路牵着他的手,就当他还是小时候那个玉雕般的小男孩,还不停的和他说话,“……清河交给你,我是放心的。以后你们成亲过日子,夫妻相处久了,难免有些摩擦。她从小被我们娇惯长大,有的时候她的狗脾气上来,我都被她气得够呛,你……多担待些。”
王悦心想,清河的狗脾气发作的时候,简直和曹淑一模一样,不愧为是亲母女。我爹都能忍,我肯定也能。
王悦叮嘱潘美人保重身体,说曹淑近年身体好得很,一声咳嗽都不闻。
潘美人笑道:“你放心,我这条命是皇后的,我保重好身体,才能长长久久的陪着皇后。你回去告诉曹姐姐,我和她比赛,看谁长寿,以十万贯为赌注,谁要输了,下辈子就要给谁十万贯。来世,我们三个还要当姐妹。”
潘美人此话一出,王悦都不知道应该期盼谁能赢了,这三个女人,他都希望长命百岁才好。
潘美人看着王悦左右为难的样子,噗呲一笑,“你呀,从小到大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一句话玩笑话而已。清河呢,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她若是听见我说这句话,八成会笑着加价,说‘我再加十万贯,谁赢了给谁’。”
清河是曹淑生,羊献容养大。王悦是羊献容生,曹淑养大。
但是一生不婚的潘美人把清河和王悦都成自己的孩子,对他们两个的性格比亲娘还要了解。
王悦为之感动,轻轻抱了抱潘美人。
潘美人啧啧道:“我若再年轻十八年,恐怕就不肯放你走了。”
两人笑着分别,潘美人目送王悦回驿馆。
门关了,潘美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流出两行清泪,她深知离别苦,她也想哭,但故意装作轻松,是为了哄王悦开心一些——王悦是个大人了,她还是忍不住把他当成小孩子。
就像清河和王悦换牙时,羊献容和曹淑都不准他们吃糖,潘美人借口哄他们午睡,偷偷把糖放在他们的枕边。
反正不是我生的,就可以尽情宠他们两个。
次日,太子王悦周抚辞别赵国皇帝刘曜,带着怀愍二弟的梓宫,还拿着刘曜写的提议赵国和晋国建交的国书,离开平阳城。
刘曜也把平阳全部“家当”打包,迁都长安。
王悦一行人出了平阳,中途在一个山头扎营休息时,看见远方黄土漫天,一行军队正在往平阳方向开拨,斥候去打听消息,得知刘曜前脚刚走,羽翼已丰的军阀石勒就占领了空城平阳。
刘曜封了石勒为赵王,将二十四个郡给他,石勒名义上效忠赵国,其实相当于一个独立的藩国。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啊!
王悦听了,说道:“幸亏我们走得快,要不然碰到石勒的大军,石勒没有刘曜好说话,我们要吃大亏。”
太子的脑子还停留在昨天得知寡妇羊献容还能再次封后的震撼中,为自己的母亲的遭遇而叹息,都是再嫁之妇,命运悬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抚赶紧提剑,“别停,我们快走,中原套路深,我要回江南。我受不了这种天天换王旗的地方,太没有安全感了。”
周抚“出差”期间,平阳三次易主,他虽身经百战,也还是受不了这种频频巨变。
大晋使团不敢在此夜宿,熬夜开拨。
一路上,昔日沃野变成荒地,路边频频出现遗骨,还有野狗饿狼破坏遗骨,刚开始王悦还会命人刨个坑把尸骨埋葬,后来实在太多了,也就顾不上了。
这些都是永嘉之乱没能逃到江南的难民。
王悦想起八王之乱时,陆机陆云兄弟临死前那句“再也看不到江南的华亭鹤唳”。当时陆家兄弟还是他的对手,王悦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他才明白,陆氏兄弟死前对家乡的怀恋。
大晋使团终于和郗鉴的流民会师,这才能睡个安稳觉。
周抚和太子都累极了,躺在帐篷里就打呼,王悦睡不着,他回首看着满目荒凉的中原大地,昔日的繁华富庶,还有文明都消失了,永无休止的争斗,正在毁掉这片土地,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郗鉴看出王悦所想,说道:“世子不要想太多,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周朝末年,战国七雄,互相征伐,最后都归于秦国。秦国两世就灭了,后来刘邦项羽楚汉相争,都归于汉,汉朝高祖皇帝斩白蛇起义,天下再次统一。又有王莽篡汉,建立新朝,又有赤眉乱国,到了汉光武帝统一复兴,也没多少年好日子,到了汉献帝,曹操来了,天下分为魏蜀吴三国,曹魏灭蜀国,到了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把持曹魏,传到孙子司马炎,建立大晋,灭了东吴,又一统天下。”
流民帅郗鉴是士族出身,侃侃而谈,“天下从三国争霸到大晋统一也就是七十来年,八王之乱,耗尽国力,被匈奴钻了空子,灭国,天下再次四分五裂,群雄并起,仿佛又回到战国七雄时代,开始新一轮的轮回。”
郗鉴拍着王悦的肩膀,“分分合合,花开花落,就像嵇侍中经常说的那样,万物皆有时,一花一物,连国家也是这样。我们只是运气不好,偏偏生在分裂的乱世之中——这又不是我们的错。公子无需自责,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王悦说道:“道理我都懂得,但是我不甘心,我希望能够早点结束分裂,早日统一。总是这样杀来杀去,一个城池几天就变换一个新旗帜,一个新的皇帝登基,路边的骸骨只会越来越多。”
王悦回想在中原看到一具具无人认领,来不及掩埋的尸骸,“要改变这一切,唯有统一。”
郗鉴笑道:“我没有世子如此崇高的理想,我只是挣扎着活下去,但是世子若有求,我必定会倾力协助世子。”
第152章 姻缘定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王悦吟起了曹操的《蒿里行》,“我以前只觉得鸡叫太过吵闹,现在我最想听到却是鸡叫,觉得比任何雅乐都美妙,有鸡叫的地方就有人活着,有生气。”
太子说道:“以后我在东宫养几只鸡,专门叫给世子听。”王悦是太子友,在东宫当差。
王悦:这个太子有时候脑子好像不太好用的样子。
不过,太子在中间插科打诨,立刻减轻了悲怆的气氛,永嘉之乱,生民百遗一,意思是说一百个百姓最后只有一个逃到江南活下来了,另外九十九个都成了路边的白骨——江南百万中原移民,他们是百里挑一的幸存者,也是希望。
郗鉴带着就像被驯服的禽兽般的手下,护送使团过江北,太子馋这群流民的战斗力,但是又养不起他们,更无法像郗鉴这样驯服他们听话,只得对郗鉴说道:“等我回去,就给你封个官做,你和别的流民帅不一样。”
郗鉴说道:“给钱就行了。当不当官无所谓。”郗鉴这几年与狼共舞,从单纯的军官变成流民帅,要降服手下各种鸡鸣狗盗之辈,得需要钱,官威是压制不住这群在战乱时为了生存下去而蜕变为兽般的流民的。
郗鉴担心太子用官位来搪塞他,不肯给余款——丞相王导不敢完全相信郗鉴,他只给了三分之二的金子,其余三分之一,要等大晋使团,尤其是宝贝儿子王悦安然无恙回到建康城才会支付。
太子说道:“你们在江北也是一道屏障,江南的人才会安居乐业,仅凭长江天险如何阻敌?我这次回台城,一定鼎立为你求个将军的官职。”
郗鉴以前也当过官,深知朝廷画大饼的本事,笑了笑,没有拒绝,说道:“先把余款给结了。”反正就是要给钱,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这就是江北的现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靠金钱维系,郗鉴现实的狠,否则也当不了流民帅。
太子说道:“你要相信我。”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郗鉴没放在心上,再次强调,“江边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建康城,龙江码头。太兴帝带着文武百官穿着丧服迎接怀愍二帝的梓宫,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江南到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季节,连江水都变得柔和起来。
荀灌奉王导之名,护送最后三分之一的余款到了江北。
其实送钱这种事情不用荀灌出马,荀灌只是想尽早看到丈夫。
郗鉴收了金子,大手一挥,“放行。”
太子带领着使团登船过江之时,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白胖的孩子过来了,妇人把小孩子放在地上,小孩迈着小短腿像个小鸭子似的扭着屁股朝着郗鉴走去,嘴里咿咿呀呀的。
“我的璇儿会走路了!”郗鉴半蹲下来,抱起女儿猛亲。
太子先登船,王悦排在后面,还在码头上,见郗鉴的女儿来了,就解下身上的玉佩,送给晚辈当见面礼。
小女孩还不会说话,但是她晓得什么是美,挥舞着小胖手,非要把拴在手腕上的一串银铃铛塞给王悦。
王悦笑着接受了。
怀愍二帝梓宫下了船,太子带着王悦周抚向太兴帝行礼,“儿臣不辱使命,带回怀愍二帝的梓宫回来了。”
太兴帝心情复杂,太子顺利回国,朝廷内外无不赞美太子贤德,风头盖过他这个皇帝。
早知如此,我就不要他出去了。太兴帝后悔不迭,带着群臣为怀愍二帝哭丧,其实是哭自己,我这个皇帝太难了,王导压着我,连太子都要在我之上。
太兴帝有多沮丧,绝世好爹王导就有多自豪: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儿子王悦,品德才貌,无所不能,全天下最好的儿子。
送怀愍二帝梓宫入了地宫安葬,一系列繁琐的仪式过后,荀灌周抚夫妻双双把家还,王悦回到乌衣巷,接受弟弟们崇拜的目光,还有爹娘的爱。
因席地跽坐的习惯,大晋家庭日常吃饭通常是分餐制,一个一个小桌,且吃饭时不能说话,吃顿饭就像考试似的,今天王悦出了远门回来,阖家团圆,就用了大桌,一家人围着桌子聚餐。
王悦扫了一圈家人,问:“羲之呢?”王羲之的父亲在衣冠南渡的路上失踪,估计已经死了,族里为他建了衣冠冢,当王悦看到路旁一具具白骨,心想那一具是堂弟父亲的呢?因而一回家就关心堂弟。
“这几天有些闷热,清河公主出宫去了娄湖别院小住几日,把王羲之接过去玩耍。”曹淑用公筷给儿子夹了一块奶酪,“你都瘦了,多吃点。”
二弟王恬问大哥:“中原现在如何了?”
王悦说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众人听了,霎时都无语,埋头吃饭。
王导见气氛压抑,就问了其他,“现在两国建交,以后可以经常去中原。”
王悦说道:“没建——靳准被刘曜灭了全族,刘曜已经称帝,改国号为赵,立了妻子羊氏为皇后,怀愍两帝的梓宫是刘曜给我们的,刘曜有意与大晋建交。”
噗!王导一口酒喷出来,“你说说我大晋的慧皇后再立为赵国皇后?”
王悦点头,“是的,清河的公主母亲。我本打算在饭后再告诉父亲,但是父亲大人既然问起,儿子就不隐瞒了。”
此话一出,这顿家庭聚餐就没继续了。
王导把儿子叫进书房,其余六个儿子拜别嫡母曹淑,曹淑一个人对着一大桌菜,她听到这个消息,由衷为羊献容高兴,把桌子一拍,“倒酒,我今日要大醉一场。”
书房里,王导要王悦把此行详细给他听,王悦略去觐见羊献容的那段,如实告诉王导,包括江北那些彪悍的流民。
王导阅历深,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不像王悦那样伤感悲怆,身为父亲,他先安慰这次出使深受震撼的儿子,“郗鉴这个流民帅很有见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天下才刚刚开始分,想要再统一,谈何容易?少则五十,或许再过百年,才能一统天下。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还要过日子的嘛,统一有统一的活法,分了也有分了的过法,把日子过好了,有钱有了新的人口,才能有余力考虑统一,一统天下是要靠男人去打仗的,打仗是要钱的,归根到底,江南变得富有了,才能把中原抢回来。”
王导和郗鉴虽没见面,但对金钱的看法出奇的一致。
身为宰相,王导考虑大晋如今迫切要面临的问题,“刘曜欲于我大晋建交,本来是没问题的,但是他立刻立我国的慧皇后为皇后,此事大晋面子上过不去,建交之事,恐怕难成啊。”
王悦说道:“灭国之仇都能忍,夺后之恨就不能忍了?大晋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皇后,被人夺走了,这又不是羊皇后的错。”
王导点头,“面子上的事情,从来就不是小事。相反,这是最容易大做文章之事。羊皇后无辜,谁都知道,都是谁不会承认是当臣子的无能,没有保护好羊皇后。相反,为了面子,为了推卸责任,他们只会怪羊皇后失贞失节,不肯自杀殉国,让他们面上无光,陷入难堪的境地。”
“以前羊皇后只是中山王妃时,他们还能装聋装瞎,现在都封赵国皇后了,装不了瞎子,所以两国建交,会卡在羊皇后这里。”
王悦问父亲,“羊皇后要如何做,赵国和大晋才能建交?”
王导想了想,“赵国和大晋要建交,仅仅把怀愍二帝的梓宫送还还不够,得把羊皇后还给大晋才能坐下来谈。”
王悦不想听下去了,拂袖而去。
王导被儿子晾在书房,愣了一会,腹中轰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回到席间,儿子们都走了,夫人曹淑一个人吃整桌,自斟自饮,眉飞色舞,开心的不得了,她喝得半醉了,举着酒杯对身边的空气举杯,“谁能想到你又当了皇后?刘曜此人,宁负天下,也不会负你,我为你高兴啊,我们三个好朋友,唯有你嫁给了相爱的人,来,干杯。”
王导听了,默默坐下,举筷吃饭,任凭妻子在身边胡言乱语。
王悦乘船去了娄湖,清河在娄湖开了烧制陶器的窑厂,江南多水,有水力驱动的水车,哗啦啦的响,水车牵引着一块圆形的石盘自动旋转着,清河团了泥土,放在旋转的石盘上,用拇指在湿泥中掏了个洞,做出一个容器的雏形,双手轻轻搁在陶泥的外头,借着石盘旋转之力摩擦,将容器扯得越来越高,外表也越来越平滑。
王羲之在另一个石盘上做一个杯子,脸上都是喷溅着泥水,见到王悦来了,他赶紧站起来,给大堂哥行礼,“大哥回来了!”
王悦顺手把郗鉴之女郗璇给的一串银铃铛给他,“拿去玩,我有话和公主说。”
王羲之就这样被一串银铃打发走了,清河洗干净了泥手,王悦一去一返快三个月了,她很是想念,她从不吝啬表达情感,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第153章 火力全开
王悦把羊献容送给女儿的礼物都带来了,好几个箱子装的满满当当,甚至一开箱,东西就从里面“溢”出来,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