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郗鉴叹道:“身为大晋的人,不能抗旨啊。”
王敦心想,这就对上了,难怪只带着几百个人赴任,被周抚猜对了。
王敦问:“你跟王悦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嘛?何况你当年在洛阳当中领军的时候,效忠羊皇后和清河公主。如今他们要你当江西都督,你为何不愿去?”
郗鉴说道:“以前关系确实不错,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羊皇后已经改嫁,成为赵国刘曜的皇后,刘曜灭我大晋,毁我洛阳,深仇大恨,羊皇后却改嫁于他,既然她决定当敌国的皇后,就不再是我大晋的人了,我无需再保护她的女儿清河公主。至于王悦……他为了给父亲夺回丞相之位,居然和您为敌,利用我的军队来制衡丞相,我很是不齿。”
“王导心在江南,毫无收复中原之心,但是丞相不一样。”
郗鉴对王敦一拜,满是崇拜的目光,说道:“我一直拜服丞相。当年妖后贾南风专权,废了太子,还捉拿支持太子的臣子,将他们流放,不准百官送别。但是丞相不惧贾南风的权势,坚持去送别,结果被贾南风下了大狱。后来是王戎和襄城公主把丞相救出来的。丞相年轻时就刚直不阿,坚守正义,匡扶社稷,心怀国家。“
“丞相到了暮年,成功起兵勤王,诛杀奸臣,逼得奸臣刘隗拖家带口去投靠赵国石勒,之后并不贪图建康城的荣华富贵,说走就走,依然带着军队回到武昌练兵,意图统一南北,收复中原,丞相一如以往心怀天下,不为蝇头小利所诱,岂是王导王悦这类偏安江南的缩头乌龟能比的?”
郗鉴痛骂王导王悦父子,句句都戳中了王敦,王敦听得是爽快,建康城的人都骂他而捧王导,郗鉴却慧眼识英雄,逆流而行,王敦觉得郗鉴真是个人才啊!
王敦决定和郗鉴结盟,说道:“我有心北上,先攻赵国石勒,再攻赵国刘曜,收复中原,但是目前兵力有限,且朝廷大部人只想过安稳日子,不同意出兵,我又不能独自带兵北上,后方粮草一旦断了,我的军队就等于送死。”
“你我结盟,兵力加倍,二十万军尚可和两个赵国一战,你看如何?”
郗鉴拱手道:“任凭丞相差遣。”
王敦心花怒放,和郗鉴一醉方休,酒宴过后,郗鉴被扶下去休息,周抚乘机对王敦进言,说道:“丞相,郗鉴在酒宴的话不可以轻易相信,万一他使用反间计,名为结盟,实则是皇帝的内应就麻烦了,有个办法可以试探郗鉴的诚意。”
王敦问:“什么办法?”
周抚说道:“现在王导是尚书台尚书令,掌控朝局,估计把郗鉴封为江西都督就是他的意思。丞相何不废了王导的尚书令之位,把这个位置给郗鉴?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既能试探郗鉴的诚意,又能离间郗鉴和王导的关系,让他们去争尚书令之位。”
妙啊,实在是妙!
王敦遂同意了周抚的计策,封了郗鉴为尚书令,要郗鉴去建康城赴任,把以前的尚书令王导赶下台。
郗鉴肯定能争赢,因为郗鉴手中有兵,王导必须让位。
如此,既能够削弱王导,还能把士族们的仇恨都拉到郗鉴头上去,和我王敦无关。
王敦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鼓掌呢。
丞相是最大的官,他有权力决定尚书令是谁,郗鉴手中的委任状从江西都督变成了尚书令,这下王导连尚书令的官职都保不住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郗鉴除了当尚书令,他还带着十万雇佣兵南渡,驻扎在石头城等等建康城周围的军事重地,成为保卫京师的中护军。
台城里,王应带着两万中领军保护皇宫,和郗鉴互相呼应。
王导当然不肯离开尚书台让位,郗鉴和王应就带着各自的绝对保卫尚书台,逼得王导含泪离开。
王悦当场和多年好友郗鉴闹翻了,大骂郗鉴无情无耻。
郗鉴冷笑道:“这些年你和你父亲为江北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没有,你们只晓得江南温柔乡,只知道关心江南中原百万移民,我们江北流民就不是人了么?就不是大晋的百姓?既然你父亲没有能力管江北人的死活,那就是他这个尚书令不称职,尸位素餐,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王导被郗鉴指着鼻子骂,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王悦见父亲被郗鉴欺负,当场就命琅琊王氏的部曲将郗鉴的雇佣兵从尚书台赶走。
郗鉴岂能退?命雇佣兵还击,双方即将开始厮杀时,清河公主骑马赶到了。
“住手!都住手!”清河穿梭在琅琊王氏部曲和郗鉴雇佣兵中间,所到之处,双方纷纷收起兵刃,担心误伤公主。
郗鉴拿出任命书,“我封丞相之名,接任尚书台尚书令,王导却赖着不肯走,王悦还命私兵攻击朝廷中护军,还请长公主殿下主持公道。”
清河接过任命书想,仔细看了一遍,还给郗鉴,对王悦说道:“你……搀着父亲走吧。”
王悦不敢相信,叫道:“公主!连你也站在郗鉴这边?以前我们是如何保护公主的?公主难道都忘记了吗?”
昔日有情人一朝决裂,场面简直摧心肝。
清河含泪看着王悦,“郗鉴当尚书令,是丞相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旨意。不要抗旨,不要以卵击石,你们五千部曲,岂能打得过十万中护军和两万中领军?接受现实吧,不要把皇上一起拖进深渊。”
王悦冷冷道:“我今日看清了公主,公主眼中只有司马家的皇位,只有长公主的尊位。以前我父亲当权时,公主对我们家笑脸相迎,公主喜欢娄湖别院,我……我们家就把别院送给公主享用。现在我父亲失势了,第一个来踩我们的,却是公主殿下。”
王悦拔下头上的白玉发簪,一头青丝垂下,“今日,我与公主恩断义绝,有如此簪!”
王悦将簪子往地上狠狠一扔,白玉簪顿时粉身碎骨。
第172章 大郎,该吃药了
王悦搀扶着父亲王导,踏着碎尸万段的白玉簪走了,和清河擦身而过,没有回头。
郗鉴说道:“多谢公主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明知只是演戏,清河依然浑身发冷,心痛不已,好像王悦真的离她而去。清河木然的说着台词:“恭喜郗尚书投得明主,从流民帅到尚书令,从此要一飞冲天了。”
郗鉴带人接手尚书台。
这一切都是王悦他们想出来的连环计,其实他们蛮可以直接让郗鉴带十万雇佣兵来到建康,将王应两万中领军全灭或者控制起来,但是这样做等于是直接向王敦宣战,一旦两军在江南开战,王导苦心经营多年的休养生息基本国策就毁于一旦。
如果江南变成第二个白骨露於野的中原,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清河王悦需要一个理由,让郗鉴正大光明的、不起任何冲突的带着十万雇佣军来到建康城。
唯一的可能,就是王敦同意郗鉴的到来。
但是王敦又不傻,他怎么可能让郗鉴这个实力强劲而且和王悦清河关系极好的流民帅来到建康城当官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王敦自己把郗鉴调遣到建康。
王敦又不是提线木偶,他怎么可能听清河王悦的话?
王悦心机多,他来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先以太宁帝的名义下诏,封郗鉴为江西都督,让郗鉴只带着几百人去扬州赴任,故意诱王敦派水军半路拦截郗鉴。
其次,周抚出马,说服王敦拉拢郗鉴,和郗鉴结盟。
最后,让郗鉴狂拍王敦马屁,装作崇拜王敦——其实也不是算装,在王敦野心膨胀,大权独揽,排挤堂兄王导之前,王敦一直都是郗鉴所崇拜的将军。
王敦虚荣心得到满足,自以为拉拢了王敦,这时候周抚又进言,干脆把郗鉴封为尚书令,让郗鉴和王导两人抢一个位置,如此,既能试探郗鉴的诚意,也能打垮老谋深算的王导。
王导除了尚书令这个官职,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即使得士族支持又能如何呢?他又不是官。
一箭双雕之计,王敦当然同意了,遂一纸任命书,要郗鉴去建康尚书台赴任,借着郗鉴的手把王导赶下台。
这就是典型的打着“出口”的名义转为“内销”。王悦这个高明的棋手,一步步都算的极为精准,居然借着王敦的手,顺理成章的把郗鉴和十万雇佣兵弄到了建康城!
于是乎,就有了尚书台清河和王悦短簪决裂、有情人终成陌路人这一幕戏。
清河入戏太深,怔怔的站在原地,身边的骏马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哀伤,打着响鼻伸长脖子,在清河的耳边蹭啊蹭,清河反手抚摸着马的鬓毛,天上飘起了细雪,手背触手冰凉,清河感觉头上一暗,抬头一看,有一把伞撑着。
“灌娘,我们走吧。”清河正要踩着马镫上马,却发现撑伞那人却是王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清河牵着马退后两步,避开王应的伞,她戴上风帽,只露出半张脸,防备的看着王应。
王应说道:“公主今日做的很好,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我父亲吩咐过,要王导离开尚书台,又不能让王导王悦父子受伤,他们毕竟是琅琊王氏的族人。可是郗鉴又刚刚投入我父亲门下,如果郗鉴和王悦打起来,我两边都不好帮,幸好有公主出门解围。”
上一次清河和王应过招,戳破了王应的仙人跳,还反将一军,如今王应扳回一局,若不炫耀一番,岂不是锦衣夜行?
不过王应吃过一次亏,知道做事要低调,纵使炫耀,语气也不像以前那么猖狂无礼了。
也算是有些长进了。
清河冷冷道:“还望世子信守承诺,王与马,共天下。皇上以后会听世子的话,但是世子也要皇上帝王的尊严,可不要再出现把什么先帝的嫔妃塞到皇上的龙床上这种事情。”
王应脸一红,上一次败在清河手里,他还记着呢,问道:“如今我和公主是盟友了,公主可否告诉
我,那晚那个妃子藏在何处?”
自是远远的送到王悦乡下某个粮仓避风头去了。清河嘴上却说道:“滚滚长江东逝水,大江大河之下,有多少具枉死的尸骸?怕是数不清了。”
言下之意,就是先帝嫔妃已经被灭口,葬身鱼腹。
王应赞道:“公主好手段。今日入冬第一场雪,可否请公主小酌赏雪,共谋大业?”
清河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什么大报复,一切只为自保,只为司马家的皇位,以前在洛阳是如此,现在在建康也是如此。王与马,共天下。皇位是司马家的,天下是你们王家人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王应越发觉得清河与皇室其他人不同,“还是公主看得透彻,合作得爽快。台城那对帝后不甘心当傀儡,还请公主多多劝他们听话,不要给脸不要脸。皇上只是庶出,他还有五个弟弟,我们支持那个王爷,他就能当皇帝,随时都可以取而代之。”
“什么透彻,不过是当了一生的傀儡,母亲被五废五立,习惯了□□控,因而懂得夹缝求生的一点技巧而已。”清河说道:
“我会转告皇上。以后世子说话注意分寸,尤其是当着大臣们的面,礼仪不能有任何差池,不要像现在这样露出傲慢之意,皇上年轻气盛,他若真要拼个鱼死网破,世子落个弑君的名声,不好听。”
王应说道:“公主教诲,我都记下了,已经定不再犯。”
清河心道,你这个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也没多少再犯错误的机会。
郗鉴得到王敦的信任,成功进入建康城,完成“倒敦”计划的第一步。
第二步,就要看宋袆了。
天上飘着碎玉般的小雪,到了每年冬天进补的时候了。
王敦是山东琅琊人,迷信冬天进补加入人参和驴皮炖成胶状的补品。
宋袆端着一碗补身子的补品进来,笑靥如花,“丞相,该吃药了。”
每日一碗,王敦喝得一滴不剩,这补药药性大,喝得身上燥热,尤其是身边美人在侧,更是心猿意马,王敦补完身子,就去以身补宠妾宋袆,把宋袆补得是粉面桃腮。
就这样,这个冬天在温柔乡中过去,王敦美人事业都到了顶峰,美人在怀,皇帝听话,一切都是那么顺遂。
唯有一件事情不美,就是江边杨柳开始迸出绿芽,春风又绿江南岸时,王敦生病了。
大夫诊治过了,说肾水大亏,若要治病,先禁欲。
对于这个结果,王敦是王八吃饺子,心里有数,这个冬天,他老夫聊发少年狂,和宋袆几乎夜夜笙歌,他以为是人生到春风得意的时候,却不料老了就是老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放纵自己,立马就能恢复,他的老腰有些受不住了。
宋袆在病榻前娇娇怯怯,“丞相,都是妾身的错。”
的确都是宋袆安排的,这个冬天的补药里,宋袆偷偷在药里加了点东西,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王敦并非那种迁怒女人的男人,安慰美人,“不打紧,不是你的错,喝几服药就好。”
宋袆在病榻前衣不解带的照顾王敦,两人感情越发深厚。
只是王敦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不好了。
建康城,台城。
自从和王悦决裂,且身边多有王应的耳目,清河不能私会王悦,这个冬天在台城足不出户,格外寂寥。
清河每天名师一对二课程,给帝后讲述“傀儡帝后的自我修养”、“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苟能出奇迹——我是如何陪伴母亲在五废五立时苟且偷生,艰难活下去,熬死了八王之乱所有枭雄活到最后的”等等。
这一切都被王应看在眼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看见太宁帝一天天的削平了身上的棱角,开始变得温顺听话起来。
早朝上,从激辩成为沉默,然后问王应,“世子什么看?”
或者问郗鉴,“尚书令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