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王导在牛车里等着小皇帝,递给他一个唾壶当尿壶,“不管皇上有没有尿意,都快点尿,待会叛军冲进太极殿,你可不能吓得尿裤子,你是一国之君,要有君主的威严,况且我来时匆忙,只有这一条裤子,你要是尿湿了,我可怎么办。”
小皇帝边哭边尿,王导说道:“哭吧,现在可以哭,待会可不能出声了。”
王导王悦父子走近台城的正殿——太极殿。
大门轰然大开,但见建康城的文武百官能到的都到了,其中不乏名声响亮的老臣:荀灌的父亲荀崧、被庾亮夺去中领军兵权的顾命大臣陆晔、尚书令卞壸、御史中臣钟雅等等大臣。
王导就是王导,虽然他辞职了,但朝中大臣们都给王导面子,明知台城危险,在收到王导的倡议书之后,还是纷纷逆行而上,来到台城太极殿保护江山社稷。
王导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眶有些发热,他为大晋劳心劳力大半辈子,有了一群愿意为他逆行的同僚,我骄傲!
王导很清楚,这群人不是奔着小皇帝而来的,而是奔着自己而来的,因为这群人相信自己能够震慑住苏峻叛军——当然,苏峻说自己是勤王军。
求生是人的本能,士族对皇族并无忠心,这个特殊的时代几乎没有官员殉国,这群人愿意来台城,是因为他们相信王导能够解决危机,毕竟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和兵强马壮的苏峻比起来,士族当然愿意要容易被控制的小男孩当皇帝——就像当年士族们愿意要白痴司马衷当皇帝一样。
王悦把小皇帝给王导,王导抱着小皇帝坐在龙椅上。
屁股挨到龙椅的一瞬间,王导想起大晋在建康城复国那天,老皇帝登基,突然闹幺蛾子,指着龙椅说道:“王与马,共天下,爱卿过来和朕一起坐吧。”
当时王导口才了得,说我是尘土,您是太阳,太阳怎么能够和尘土在一起呢。
一晃眼,老皇帝死了,老皇帝的儿子明帝也死了,我却抱着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豪赌一把。
正思忖着,啪的一声巨响,太极殿大门被叛军撞开,流民军正欲冲进里抢夺珍宝,王悦仗剑而立,吼道:“住手!我听说苏峻是来勤王的,如今奸臣庾亮已经畏罪逃出台城,你们不去捉拿庾亮,闯到太极殿想干什么?你们要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杀皇帝造反吗?“
流民一见王悦仙人之姿,又见太极殿文武大臣汇集一堂,簇拥着中间一张龙椅,龙椅上一个老臣抱着穿着龙袍的小皇帝。
流民被震慑住了,退出去找老大苏峻,“将军!太极殿全是宝贝啊!龙椅是金子做的,上面都是宝石!”
“地板都泛着金光,我看铺着都是金砖!一块砖就够咱们快活一辈子!”
苏峻去了太极殿,一看这场面,好家伙,大伙居然都在啊!
苏峻没想到庾亮跑了,本该辞职的王导却还在,还抱着小皇帝,连荀崧这种老臣也穿着武将盔甲守护在小皇帝身边,他不敢造次,一来是因为王导太得人心,士族们没有不佩服他的,二来荀崧的女儿女婿厉害,如果伤了他,荀灌和周抚会要我的命。
苏峻一耳光扇过去,“除了太极殿不要碰,其他地方都可以抢。”
宫里的金银珠宝,数以亿万的钱,库房里二十万匹布,甚至连床帐桌衣都割下来带走,什么金银器皿,至于那些太笨重的陶罐都砸了。
由于庾亮一家人全跑了,苏峻就把庾家和庾亮办公的尚书台一把火烧了。
台城一片混乱之时,一个穿着白色粗麻重孝、外罩着皮甲的小少年骑马,马背上扛着一个哭泣的小女孩跑向太极殿。
众流民看上他的马,纷纷上去阻截,去钩小少年坐骑的马腿,小少年吼道:“滚开!我马背上是南康公主殿下,休得无礼!”
流民接到命令,除了太极殿不能碰,其他地方随便抢,才不管这个小少年说的是真是假,照抢不误——反正我们又不杀人!
流民说道:“我们抢了好多东西正愁没骡马搬走,你若识相,把马丢下,人可以走,你若不识相,绊马索一下,你们两个小孩子被摔断脖子,我们可不管。”
小少年对叛军怒目而视,他孤身一人,同伴战死的战死,逃跑的逃跑,双拳难敌,只得下马,将骏马拱手让人,那马有灵性,蹭在主人身边不肯走。
小少年摸着马脖子,“听话,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走的。”
黑骏马这才跟着流民走了,小少年牵着南康公主的手,往太极殿方向跑去。
“且慢!”
流民叫住了小少年,指着他背上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什么宝贝?给我!”
流民伸手去夺,小少年双目迸一股杀气,“别碰他!”
流民更加觉得是宝贝,和同伴使了个眼神,一起去抢,小少年不敌众人,最终被打倒在地,被流民按住手脚,脑袋也被人踩在地上不得动弹。
南康公主吓得大哭,声嘶力竭。
小少年吃了一嘴巴的土,还能发声,脑门上青筋凸起颤抖,“我要杀你们!你们这群土匪!混账!”
但是没有用,流民早就平民的痛苦麻木了,他们解开少年背上的包袱,正要打开,一支箭射来,穿着包袱布,将包袱钉在地下。
“谁敢来截胡!”流民望去,但见一个穿着大红朝服的、蓄短须、犹如仙人般的男子赶着牛车过来了。
正是王悦,王悦说道:“我是曹驸马,听到南康公主的哭声,特来救驾,东西你们可以带走,不能伤了公主。”
流民指着地上的包袱,“这也是我们的,我们将军说过,建康城也好,台城也罢,除了太极殿,我们可以都可以抢。”
被压在地上的小少年吼道:“这个不能给你!我的盔甲值十两白银!盔甲拿去,唯独这个不行!”
流民呸了一声,“盔甲我要,包袱我也要。”
王悦说道:“你们不要再争了,有这功夫,别人正在抢金马桶,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我送你们一份大礼。”
王悦掏出一大把轻飘飘的金叶子,往空中一撒。
哇!
但见天空金光闪闪,金叶子飞舞,众人顾不得再踩小少年,纷纷去抢金叶子。
王悦叹道:十年过去,还是抠门戎的法子管用,出门多带点钱准没错,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小少年乘机脱身,捡起包袱,把南康公主抱到牛车上去。
南康公主在车厢里继续哭,哭到打嗝了,小少年坐在车辕子上,就王悦身边,低声道:“谢谢曹驸马。”
王悦看着灰头土脸的小少年,盔甲里头是白色粗麻重孝丧服,说道:“钱财乃身为之物,没什么东西值得你拼命,你家里已经有人去世了,不要再争一时长短。”
小少年说道:“包袱里是我父亲。”
王悦一愣,这个包袱只有香瓜那么大,他父亲即使是个侏儒也不会这么小吧。
小少年解开包袱:“喏,我父亲的人头。”
王悦定睛一看,死不瞑目的双目,苍蓝色半腐烂的眼珠子,相貌清隽,正是被叛军杀死的援军首领、江左八达之一的桓彝。
王悦:“桓彝是你父亲,你是……他的长子桓温?”
第193章 若得利刃,足以杀贼
谯郡桓氏家族是士族里的美惨强,好容易跟着老乡曹操混出头了,曹操得道,桓氏升天,一举当上了大司农,结果半路杀出个司马懿搞政变,曹魏覆灭,桓氏刑家,灭三族,桓彝一脉侥幸逃脱,隐忍七十余年,靠着才华混圈成功,成为江左八达,靠着平王敦之乱封爵,成为一方大员,巅峰时期却被叛军砍了头。
将星陨落,孤儿寡母,谯郡桓氏失去了重归顶级士族行列的机会。
长子桓温只有十五岁,给父亲收敛了残缺的尸骸,又赶到建康城来带走父亲的人头,想凑个全尸再下葬。
乘着叛军进城抢劫,无人理会桓彝的人头,桓温带走父亲的人头,杀他父亲的有两个人,将军韩晃和县令江播。是这两人一武一文,将桓彝骗到包围圈斩首。
桓温背着父亲的人头,冲到台城,去寻两个杀父仇人报仇,却无意中救了被叛军冲散的南康公主。
桓温轻描淡写的讲述这些困难,一滴眼泪都没有,好像经历这些痛苦的人是别人。
讲完后,王悦驾车到了太极殿,把桓温和南康公主都送进去了,桓温还在再出去,被王悦阻止,“你要干什么?”
桓温道:“杀韩晃还有江播,他们两个是杀我父亲的首恶。叛军只顾着抢财务,他们不会杀我。”
王悦说道:“这么多叛军,你知道两个仇人在那里?何况这两人若对你有所防备,你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就命丧黄泉,你是家族长子,有寡母和弟弟妹妹要照顾,不要鲁莽行事,你跟我们在一起,我发誓,会帮你完成复仇。”
桓温心道,这人自称是曹驸马,他应该说话算数,便没有再坚持,留在太极殿和众官员们在一起。
外面一片混乱,太极殿是唯一的避风港。
王导抱着小皇帝坐在龙椅上,七岁的皇帝有五十来斤,王导的腿都被坐麻了。
尚书令卞壸问道:“王公,下一步该怎么办?”
方才苏峻命令叛军退出太极殿,大臣都晓得还是王导的面子大,都指望王导。
王导把小皇帝放在身边,揉了揉麻木的大腿,“先等苏峻叛军抢完台城吧,等狼吃饱了,他们才会走的。”
桓温少年意气,又背负杀父之仇,根本不懂王导的处世之道,闻言大怒,说道:“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什么都不做?”
王导脾气好,不和少年人计较,点点头,“是的,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什么都做了。以不变应万变,我们打不过叛军,只能等勤王的军队,庾亮刚刚逃出去,召集勤王军队需要时间,北方郗鉴大军又在守护兖州,和后赵石勒作战,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如今能够用金钱救命,已经很不错了。”
桓温背着父亲的头颅,和诸位大臣一起等到了天黑,外面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了。
咚咚咚!
又有人拍门,王悦把门打开,苏峻进来了,对着龙椅上的王导和小皇帝一拜,“我的兄弟们已经把东西捆扎完毕,但是骡马皆不够,需要借一些人手,把财宝运走,王公和荀公等老臣就不必去了,其他年轻一些官员帮帮忙,每人都出一份力,今晚就能搬完。”
群臣: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群臣破口大骂:
“岂有此理!”
“有辱斯文!”
苏峻把脸一沉,“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已经尽力保住各位性命了,也阻止手下杀人,连军人都只是投降不杀,他们不能痛快杀人抢女人,人总要图些什么。如果连钱财都不能痛快享用的话,连我也控制不住他们,你们就等着屠城吧!”
群臣正要再骂,王导一抬手,“好了,四十岁以下的官员辛苦一趟,我会记住你们的功劳,等以后……每个人官升一品。”
迫于苏峻的强横,还有王导的承诺,年轻官员们只要放下身段,屈尊当搬运工。
前所未有事,竟出大晋朝。
王悦的年龄也在其列,也要跟去,苏峻阻止了,“不用劳烦曹驸马,曹驸马在太极殿好生安抚皇上,我并无不臣之心,实在是弟兄们穷疯了,看到台城金山银山更疯,我也管不住啊。”
官员成了农名工,连夜搬运重物,叫苦不迭,稍微停下歇一歇,就被叛军用皮鞭抽打,形同奴隶。
搬到天亮,台城就像被洪水洗刷似的,干干净净。
太极殿里,百官又累又饿,快要熬不下去了。
苏峻又来了,王导问:“你们什么时候退兵?庾亮早就跑了,你们在建康城即使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他的。”
苏峻呵呵笑道:“劳烦各位挪一个地方,带着皇帝去石头城,兄弟还要搬太极殿的好东西。”
最终连太极殿也不放过。
熬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群臣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石头城类似洛阳的金墉城,是个堡垒似的小城池,简陋粗糙,但是比台城要坚固一些,也能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适合打持久战。
于是王导抱着皇帝上了牛车,带着百官搬到石头城去。
车厢里,小皇帝扛不住已经睡在王导怀里,王悦说道:“苏峻占了台城,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财宝,他对太极殿那张龙椅有所图谋。”
王悦见得太多,先是满足财富,再后来财富也满足不了,当皇帝是终极目标。
王导眯缝着眼睛打瞌睡,“走一步算一步,现在打不过人家,又不能撕破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保住性命等待,等清河公主去前赵找刘曜借兵,攻打后赵,石勒被迫班师回朝,郗鉴才能空出手来救驾勤王。”
“我们得表示出听话的态度,才能让苏峻以为我们毫无反抗之心,毕竟他要当皇帝,坐稳皇位,依然需要我们士族给他抬轿子,他手下那些大字不识的流民怎么可能当官治理国家?都两百年了,都是这样过来的,铁打的士族,流水的皇帝。”
王导现在就指望清河搬救兵了。
王悦闭目养神,盘算着清河现在应该到了何处?北方天气冷,她有没有受寒?头疼病复发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