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士族,就是下雨之前爬出的蚂蚁、低飞的燕子、江河里跳出来的鱼,他们能够嗅到山雨欲来的气味。以前齐王司马冏打赵王司马伦,长沙王司马乂打齐王司马冏,都起码师出有名,有条有理的,现在成都王司马颖搞出讨伐书把我父亲的名字也写上去,能哄住无知百姓,但骗不过士族啊。”
“士族看穿成都王并不高明的阴谋,晓得其余二十几个藩王都只想争位。成都王坏了规矩,破坏规则,当一切连底线都没有的时候,大家都会学得有模有样,都没有底线,这样就会陷入混乱。”
“琅琊王氏可能是预感到天下即将大乱,就集体迁移,离开风暴中心洛阳城。”
羊献容的判断是明智的,三天后,郗鉴来报,琅琊王氏根本没有回老家,他们集体南下,一直往南,八成就是要去江南建业,投奔王悦的父亲王导了。
于此同时,一艘小船飘在长江上,曹淑扮作鱼婆,王悦扮做船夫,他升起风帆,乘风破浪,度过了浩瀚的长江水,到达长江北岸。
当琅琊王氏族人一路向南时,这对母子的方向是一路向北。
第59章 潜伏
羊玄之下葬那天,长沙王司马乂写给成都王司马颖和诸王的信件陆续通过使者到达。
长沙王和清河的想法一样:能通过和谈解决,就不要动手打仗。
长沙王的信写的情真意切:
“……我们的父亲晋武帝创立了平定三国,一统江山的千古基业,其功劳可比尧舜这种伟大的帝王,我们司马家的江山理应千秋万代的传下去,然而,现有妖后贾南风把持朝政,外戚专权,又有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篡位谋逆,宗室骨肉相残,皇室历经危难,每次想到这里,我痛心疾首。”
“我们兄弟生在皇室,受封于外郡,不能弘扬父皇的教化,经国利民。如今十六弟你又发动大军,自称百万雄师,要攻打都城洛阳。打仗我从来不怕的,如今都城群臣同仇敌忾,发誓保护都城,维护皇室正统,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我方是正义之师,一定能够获胜,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交战双方也都是大晋的子民,为何要互相残杀?”
“肯请十六弟退兵,与我们和解,否则大战之后,无论谁胜谁负,死的都是司马家的人,和大晋的子民,造成多少无辜之人枉死?十六弟你还落得个谋逆之罪,受千古骂名。”
“我不忍见一次次骨肉相残,希望十六弟退回藩地,镇守一方,四海安宁,将来你我百年之后,才有脸去地下见武帝啊。”
写给其余藩王的信用的是同一个模板,只是在最后提出成都王许诺给你的利益,无论爵位是土地,我都可以满足你——只要你带着士兵推回藩地,什么都好谈嘛。
成都王司马颖展信一瞧,冷笑道:“要我退回藩地?乖乖当一个藩王?哼,十二哥你为什么留在京城不肯回去啊?什么骨肉相残,你起兵勤王杀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的时候是匡扶正义,维护皇室。我起兵勤王就是骨肉相残,就是谋逆?十二哥也太不要脸了。”
成都王觉得长沙王是个双标狗,遂提笔奋笔疾书,给十二哥回信:
“我们的父亲武帝是伟大的帝王,一统江山,原本该千秋万代,无奈国贼不断,先有妖后贾南风,后有司马伦,孙秀这样的乱臣贼子祸害大晋,国家总是不得安宁,动荡不安。身为武帝的儿子,我忧国忧民,寝食难安。”
“先有国丈羊玄之仗着外戚的身份,为非作歹,祸害朝政,我很是愤怒,羊玄之和贼子孙秀勾结,为女儿羊献容谋得皇后之位,将来他就敢废帝自立,大晋的皇位恐怕要改姓羊了。为了保护司马家的皇位,我振臂一呼,发布了讨伐檄文,天下人就像风云际会般来到我的藩地邺城,支持我讨伐国贼。”
“我在邺城时刻等待十二哥带着羊玄之的人头来响应我的,却没想到十二哥居然成为了叛军首领,挟持皇帝,伪造国书,阻止弟弟我讨伐国贼!十二哥啊,希望你早日迷途知返,放下武器,弃城投降,解除对皇室的控制,认清自己的错误。”
“如果你这样做了,我肯定不会杀了十二哥,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把你们一起带到邺城去。”
长沙王司马乂看到十六弟的回信,差点气得吐血,这也太能颠倒黑白了吧!
我什么时候挟持皇帝?明明是皇室一家人托付我的。
至于伪造国书,你说伪造就伪造?明明都是皇室的意思。
成都王诡辩,坚决不肯退兵。
其余藩王态度模糊,回信中说哎呀我们都是亲兄弟,司马氏不杀司马氏,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云云,但是,藩王都不肯退兵。
不过,长沙王的攻心计还是起了作用。
除了发誓死磕到底的成都王,其余藩王从同仇敌忾变成了中立观望,他们既不肯退兵,也不肯接受成都王的指挥出兵。
他们就带着军队在邺城蹭吃蹭喝,要成都王帮他们养着军队,但就是不肯交出军队指挥权。
所以,成都王虽然号称百万雄师,其实他指挥的动只有自己的二十几万军队。
不过,这个数字还是足够碾压长沙王。
其他藩王都在观望,成都王着急了,他急于用一场大胜仗来表现出自己的实力,于是他下令军队往洛阳方向而来。
大军行军之时,手下来报,说外头有个衣冠不整,但是漂亮到不行的少年找他。
成都王司马颖不耐烦的摆摆手,“要他滚,我对男人没兴趣。”
手下说道:“他自称来自琅琊王氏,是纪丘子世子,王悦。”
“琅琊王氏”成都王道:“不可能,我听说纪丘子一家都在江南建业。他们琅琊王氏为了躲这次战争,都回琅琊老家祭祀去了。他可有令牌等证明身份之物?”
大战将至,成都王担心长沙王会派人刺杀他,陌生人一律不见。
手下说道:“但这个少年风姿卓卓,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就是身上有些伤,一应财物皆无,说是路上遭遇盗贼,拦住打劫。”
王悦的脸就是令牌。
颜值即正义,他太好看了,一路靠着这张脸通过了重重关卡,一路来到成都王的大帐,求见司马颖。
成都王道:“那就要他进来——记得搜身,头发都不要放过。”
手下应声而去,过了一会,带着一个少年。
他浑身血污灰尘、发髻用一根树枝簪住、只穿着一只靴子,左足上是一只草鞋,衣服上有各种撕裂
的口子,几乎扯成布条子。
他如此寒碜,但是一张脸干干净净的,脸上有几道伤痕,并不深,在冰雪般的容颜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之意,想要帮他抚平伤痕。
就靠着这张美强惨的脸,王悦从外围一路通关,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穿得像个乞丐,也顺利通过了十几道关卡,直接见到勤王大元帅司马颖。
正是王悦!
成都王连忙命人赐座,上茶。
王悦打扮虽狼狈,但礼数周到,坐姿优雅,令人赏心悦目。
如果把琅琊王氏拉到自己这边,勤王事半功倍,成都王装作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样子——其实司马颖也只有二十五岁。
司马颖问道:“贤侄遇到什么事情了?”
王悦一副为难的样子,嗫喏片刻,最终一叹,“原本家丑不可外扬,但是为了母亲的性命,也就不瞒成都王了,说来话长……”
据王悦说,他母亲曹淑自幼就和羊皇后交好,是手帕交,后来嫁给父亲王导,两人的友谊一直都在,母亲时常进宫。
后来父亲王导南渡,去江南建业辅佐琅琊王,全家也跟着去了,但是曹淑只住了不到两个月,就思恋洛阳,带着王悦一起回去了。
伪帝司马伦篡位,废了帝后,羊献容被关在金墉城,曹淑心急如焚,要儿子王悦帮助帝后脱困,拿到了勤王诏书,去朝歌搬救兵,齐王司马冏由此得封大元帅,攻入洛阳城,杀了伪帝司马伦,将帝后从金墉城救出来。
这事成都王司马颖是亲历过的,其实也就是前年发生的事情。本来司马颖和丞相孙秀有过密谋,不了半路杀出王悦和荀灌这两个天子秘使,齐王一下子掌握了正统地位,成为领袖。
成都王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大司马的美梦梦碎朝歌。
王悦道:“……我们琅琊王氏本来保持中立,但是我耐不住母亲的请求,只得同意帮忙,把诏书送到朝歌齐王手中,实乃迫不得已。”
曹淑和羊皇后的亲密关系,京城皆知,所有人都晓得纪丘子夫人曹淑的立场,是死忠皇后党。
成都王:哼,你这个妈宝男!害得我失去大司马的位置!
王悦装作不知成都王的愤恨,继续说道:“没想到齐王刚开始还好,之后野心膨胀,意图对皇室不轨,取而代之。长沙王司马乂乘机抓住齐王的把柄,带着两百多个人去皇宫把皇帝抢出来,挟持皇帝,又派刺客杀了中领军首领何勖,以皇帝之名收服了三万中领军,打败了齐王司马冏。”
其实何勖是王悦和荀灌合作砍头,他们两个就是刺客。
成都王一听“挟持皇帝”四个字,很是受用,如此说来,王悦也觉得长沙王野心勃勃,挟天子以令诸侯!
成都王转怒为喜,道:“此事我已尽知……不知此事和世子今日的遭遇有何关系?”
王悦说道:“我父亲在江南建业得知此事后,觉得洛阳太动荡了,担心我们母子安全,就要驸马王敦护送我们母子回到建业去。可是,就在十天前,我母亲得知国丈羊玄之畏罪而死的消息,立马就瞒着我父亲偷偷北上,应是来洛阳城守着羊皇后。“
成都王心道:这个曹淑简直不守妇道!丈夫和儿子都不管了,千里迢迢去寻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皇后。
不过,当着人家儿子的面,成都王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当个听众。
王悦叹道:‘我的父亲震怒,身为人子,希望父母和好,总不能让母亲一人出门犯险,所以,我一路追踪母亲,希望把母亲劝回建业,来到邺城郊外时,突然遇到一群盗贼打劫,我奋力反抗,财物被抢劫,马匹也没了,受了一些皮外伤,流浪到此,突然看到成都王的大旗。”
王悦一拜,“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我的行李中有家族信物,不可被土匪亵渎。况且我听闻这群土匪
时常下山拦路打劫,抢夺财物和人口,残杀无辜,实乃十恶不赦。听闻成都王宅心仁厚,开私库放粮食赈灾,还赠送棺材给无力办丧事的军士家人。”
“我有个请求,请成都王借我一千兵马,我带兵踏平土匪山寨,夺回家族信物,营救那些被掳走的人口。”
家族的尊严不可侵犯。
成都王很了解这些士族子弟的自尊心,荣誉第一,面子第一,王悦失去家族信物,还被土匪打成这样,心中定是怒火燃烧,不破土匪终不还。
更重要的是,他借兵一千,王悦就欠他一个人情。要还人情,就得受他驱使,谈何容易!
人情债最难还了,这个小子还是嫩了点。
成都王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很是豪爽的大手一挥,“一千太少了,我给世子两千兵马,人多好办事,速速踏平山寨,解救无辜百姓。”
王悦再拜,“多谢成都王。”
成都王不仅借了两千兵马,还把自己的盔甲,甚至皮靴都送给王悦,“人靠衣裳马靠鞍,世子遇难,明珠蒙尘,我实在不忍,世子快把衣服换上。”
王悦见大军已经拔营启程,问道:“成都王这是要去那里——我剿匪之后,要把王爷的两千交还,万一错过就麻烦了。”
成都王丝毫不疑,随口说道:“洛阳城东建春门防守薄弱,我军攻建春门,你到时候去建春门方向找我。”
王悦领了两千兵马荡平土匪窝子,途中偷偷把情报交给装扮成兵士模样的母亲曹淑。
曹淑带着情报进洛阳城,送到长沙王司马乂手中,“成都王主攻建春门,你要提前准备。”
清河痴痴的看着门口,不见王悦进来,问,“他人呢?”
曹淑说道:“王悦已经打入敌营,他会继续待在成都王的阵营里当眼线。”
第60章 鹤唳华亭
清河听了,紧紧的攥着掌心里的搓澡巾,那是从王悦浴桶里顺(偷)来的,揉搓成团。
曹淑风尘仆仆,见到清河发愣,以为她听说成都王二十多万大军害怕了,一把搂住她,“不要怕,成都王不敢对皇室动手,他真正要除掉的是长沙王。”
鉴于前面伪帝司马伦、齐王司马冏的前车之鉴,苛待皇室是个现成的把柄,很容易被对手当做把柄,打出正义的旗帜诛杀之,所以成都王纵使对皇室偏心成都王,欲立司马乂为皇太弟不满,他在讨伐书里也要说皇室是因受了长沙王的挟持,而不得已为之。
毕竟是亲生儿子,羊献容不禁问道:“王悦身在敌营,万一你已经到了洛阳的消息传出去,成都王会不会对王悦不利?”
曹淑说道:“王悦在敌营里,装作不认同我支持羊皇后,保持中立。接下来成都王必定会挟恩图报,要王悦留在他那边,王悦这孩子聪明,他自有对策。再说看在琅琊王氏这个姓氏上,成都王并不敢动他分毫。”
且说长沙王得了情报,立刻在洛阳东面提前设了埋伏,待成都王的讨伐军路过,立刻发动攻击,讨伐军立足未稳,猝不及防,顿时惨败。
成都王见势不妙,下令后退,在黄河南岸扎营。
出师不利,成都王很是郁闷,召集部下开会,“我们中间出现了叛徒。”
成都王如鹰般的目光环视一圈,“叛徒泄露了我军动向,导致司马乂提前设下埋伏,此人已经被我的斥候找出来,斩杀了。”
成都王一挥手,侍卫端过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反正也看不清是谁。
其实成都王也不晓得叛徒是谁,反正司马乂提前设伏肯定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