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王戎哄孩子似的哄皇帝,“那个地方没有战争、没有离别、没有痛苦、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直至永恒。”
皇帝的脸色这才有所放松,“听起来很不错,我呢,我将来也会去这个地方吗?我想嵇侍中了。”
王戎点头,“那当然了,皇上和嵇侍中都是好孩子,只有好孩子和干净的孩子才能去那个地方——所以殿下赶紧把衣服脱了洗个澡,这样将来才会去那个地方见到嵇侍中。”
皇帝终于放下戒备,主动张开双臂,任由王戎给他解衣。
王戎脱下带血的袍服,皇帝说道:“嵇侍中血,不要洗去,留着它,就像嵇侍中还陪着我。”
王戎把衣服叠好,“这是自然。”
皇帝泡在浴桶里,王戎把衣服放在他视线所能看到的地方。这个澡才顺利洗完。
西台长安。
河间王司马顒成功救驾,还顺便攻打邺城,把皇太弟司马颖一起俘虏了,抓到长安,以企图弑君为由,废了司马颖皇太弟的储君之位,并将他下了大狱。
司马颖的人生,就像过山车的起起伏伏,两次勤王,七里涧之战惨败,却因围城而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逼长沙王司马乂弃城投降。
终于获得皇太弟的储位,才三个月,就因去藩地邺城平乱,被东海王司马越抓住空子,挟持皇帝占领了洛阳,召集了十几万军队讨伐他。
司马颖以为自己要败了,背水一战,却在荡阴之战大获全胜。
树立信心后,本以为离皇位只差一步,暗地杀了皇帝就登基,却被皇叔河间王司马顒击败了,从皇太弟沦为阶下囚。
人生几次大起大落,皆出乎意外,司马颖也是服气,造物弄人,把人当猴耍。
司马颖下了大狱,王戎不会放过他,他要为嵇侍中复仇。
司马颖隔着铁栅栏和王戎对视,“你是来杀我的吧。”
王戎道:“我一把年纪,什么恩恩怨怨都看淡了,本不想参与其中,但是……你不该杀嵇侍中。你应该知道我和嵇侍中父亲嵇康的关系。”
人生几次大起大落,司马颖被命运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时候也懒得狡辩说什么不得已之类的屁话,道:“我不杀他,我就无法登基,那个储君不想当皇帝?换成是你,你也会这么做。”
王戎道:“当年妖后贾南风当政时,她的外甥贾谧把持朝政,贾谧和愍怀太子下棋,两人起了争执,是你不惧贾谧和贾南风的权势,挺身而出,训斥贾谧对储君无礼,结果,你被贾南风记恨,贬出洛阳,被迫去了藩地邺城,那时候朝中都赞你不惧权力的气节,说你是藩王中最贤能的一个。”
王戎很是感叹,“万万没有想到,你一旦得到了权势,对皇室蛮横无礼,甚至敢弑君,你的恶行居然比当年的妖后贾南风和奸臣贾谧还要可恶,贾南风虽然把持朝政,但却不像你这样毫无底线,无视规则,把国家弄得乱七八槽!”
司马颖哈哈大笑,“你居然怀恋起那个牝鸡司晨的妖后?一个女人而已,居然妄想把持朝政。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不姓贾!”
王戎怒道:“起码贾南风当政时,国泰民安,天下大体是太平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个混乱无序的世道吧!你们司马家一百多个男人加起来都不如贾南风这个妖后的政绩!你还有脸鄙视她!”
“你甚至为了借匈奴人的兵马,封了刘渊为大单于,一统匈奴五部,你的脑子被驴踢了吗?如今刘渊拿着你的册封诏书四处征兵,短短一个月就集结十几万军队,马上匈奴就要独立了,大晋如今分崩离析,自相残杀,这天下恐怕就要改姓‘刘’了!”
司马颖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不是我,我没有,我才不会这么傻,曹操分匈奴为五部,就是为了分化他们,我只是为了借兵,封刘渊为北部单于而已,并没有封他大单于。”
其实王戎也怀疑大单于的真实性,但是,现在司马颖不承认也晚了,刘渊已经成了气候,司马家忙于内讧,无暇压制匈奴,只能坐视其强大。
王戎怒道:“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你根本连北部单于都不该封!将来匈奴人若打进来,就你这个废物埋下的祸根!你就是大晋、是司马家的罪人!你亲手葬送了司马家的江山!”
司马颖顿时绝望了,“你要杀便杀,为嵇侍中复仇而已,不必找那么多借口。”
王戎道:“我就是让你带着负罪感死去,你这种只有自己,不顾大局的藩王死了,到了地下也愧对司马家的先人。”
王戎大手一挥,“动手。”
狱卒拿出一根绳索,勒死了司马颖,年仅二十八岁。
王戎看着渐渐放弃挣扎的司马颖咽气,心下沉重,并没有为嵇侍中复仇的快感,天下将亡,死去和活着,似乎差别不大。
但愿真的有仙界,嵇侍中这样纯粹的人,死后肯定登仙吧。
司马颖死后,无人为他收尸,似乎要暴尸街头。
最后,是心腹卢志身穿丧服,为旧主司马颖送葬,他出身范阳卢氏,也是名门士族,只是不如琅琊王氏这般显赫。
王戎没有动卢志,他晓得卢志是封主公的命令行事,王戎是个有原则,守规矩的人,他只诛首恶,不杀属下。
卢志挺身而出,为旧主服丧,倒是令目前的霸主河间王司马顒刮目相看,很是欣赏,容许他为司马颖办丧事,并且给予诸多赏赐。
但是,卢志痛恨河间王害死了旧主司马颖——他和王戎这种老派士族一样的价值观,他并没有去恨弄死司马颖的王戎,而是把复仇的目标盯在罪魁祸首河间王司马顒身上,这才是导致司马颖之死的主要原因。
卢志放弃了赏赐和河间王给予的官职,离开长安,转为投靠了东海王司马越!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荡阴之战,卢志和挟天子御驾亲征的东海王是对手,和皇太弟司马颖一起背水一战,把东海王打得落花流水,可是司马颖被河间王弄死之后,卢志立刻成为东海王账下的谋士,真是魔幻的现实啊。
卢志的目标很简单——为司马颖复仇,杀了河间王!
在西台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顒废杀了皇太弟还不够,一纸诏令,下到了东台洛阳:废掉皇后羊献容。
为什么要废羊献容?
说来也是可笑,因为西台和东台这两个都城,西台有皇帝,东台有羊皇后,都是名义上的最高君主。
西台长安因拥有傀儡皇帝,是控制东台的状态,河间王司马顒为了显示西台的控制力,表现对东台的绝对掌控,就先拿东台地位最高的皇后“试刀”,杀鸡儆猴,不对,是杀羊儆猴。
你们看,我连皇后都说废就废,你们都得听我的。
羊献容就这样第三次被废,被送进金墉城圈禁起来了。
收到废后诏书的这一天,王悦千里迢迢将嵇侍中的遗体运到洛阳城,万人空巷,齐送嵇侍中,哭声震天,为鹤立鸡群的嵇侍中惋惜。
清河忍痛从留守洛阳的士族里中挑选了一百二十个才学出众、相貌清秀的未婚少年郎,组成了挽郎团。
挽郎们身穿白色丧服,簇拥着嵇侍中的棺材,一边行走舞蹈,一边齐唱挽歌。这两首诗歌都是从嵇侍中的父亲嵇康的四言诗中挑选出来的,哀而不伤。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泆泆白云。顺风而回。渊渊绿水。盈坎而颓。乘流远逝。自躬兰隈。杖策答诸。纳之素怀。长啸清原。惟以告哀。”
第73章 四立
在一百二十个挽郎团的且歌且舞中,嵇侍中入土,和父亲嵇康葬在自家祖坟里。
葬礼后,王悦精疲力竭,又悲又伤,晕倒在地,被抬回永康里。
半梦半醒时,王悦听到两个人在床边低语,“……母亲说不要担心她,西台虽下诏废了她的后位,但是西台远在长安,河间王挟天子以令天下,发出废后诏书,将她关在金墉城,但鞭长莫及,动不了她,看管的人也几乎都是自己人,我们都可以进金墉城探视母亲,这次废后,只是走走形式而已。母亲说夫人好好照顾王悦即可,莫要牵挂她。”
这是清河的声音,曾经在坞堡的生死之间幻听过无数次“我在洛阳城等你”,终于活着来见她了,可是我没能救出皇帝……
王悦的魂魄似乎还未回到身体,手指都动不了,脑子里还在想:皇后这是第三次被废了。
曹淑道:“等王悦身体稍好些,我就带他去金墉城看望你母亲。”
曹淑晓得羊献容担心王悦的身体。
清河道:“夫人的眼睛都熬红了,先去歇一歇,我来照顾王悦。”
公主之尊,又是孤男寡女的,一般人都会拒绝,但是曹淑不会啊,她制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还来不及呢。
曹淑放宽心去睡觉了。
清河坐在塌边,痴痴的看着王悦,王悦似乎在做梦,眼睫毛偶有颤抖,这一趟历经千辛万苦,带着嵇侍中的遗体归来,他的身上,脸上还有多数伤,尤其是左耳,耳垂上部被削去一块肉,结着一层黑痂,如果这道伤再靠近脖子一寸,她就永远见不到王悦了。
眼泪无声的滚出来,一颗颗砸在王悦的脸上,清河哭到双目模糊。
王悦被一颗颗热泪给砸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抹去清河脸颊上的泪痕,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嵇侍中要我转告你,这也是他的养父山涛对他说过的话,天地之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万物皆有时,何况朝代更替呢?”
“大晋气数已尽,无力回天,这不是皇帝的错,也不是你的错。公主的人生还要继续,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人生却要跨过一年四季,一遍遍的看着春华秋实,听夏虫细语,观冬日瑞雪。看开一些,不要伤春悲秋,不要将人生困死在里头,活下去,就有希望。”
清河听了,强忍住眼泪,想让自己看上去坚强一些,嵇侍中当年丧父亡母,魏国灭亡,那时候他才七岁,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迈过这个坎?
清河即将十四岁,她也晓得大晋气数已尽,但要像嵇侍中这样接受现实,谈何容易?
然而,这是嵇侍中临时前对她的寄语和期望,她必须学会像嵇侍中小时候那样,迈过这个坎。
清河内心挣扎,又要强憋住眼泪,情绪积聚在心头,不得纾解,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盖子在蒸汽的喷涌下不停的在壶口抖动,碰撞。
王悦见她要崩溃的模样,轻轻的揽过她的肩膀,“难受了就哭,不丢人,哭完了洗把脸,生活还要继续的。”
就像春天冰封的洛水出现了一丝裂缝,冰层下的流水以摧古拉朽之势,将冰层分解成大大小小的冰块,朝着下游奔流而去。
清河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王悦只觉得左耳都要被她的哭声震得半聋,左边里衣都被她的泪水哭得湿透。
王悦被她的哭声感染,也挺不下去了,脑子里浮现嵇侍中浑身浴血救他的场面,泪水无声落下,滴在清河的脊背上。
他们拥抱,没有一丝欲念,只是一对互相支撑的人,一起送到他们敬爱的人,彼此安慰着,激励着,面对将来更严峻的考验。
与此同时,西北左国城,离石县(今山西离石)。
乘着河间王司马顒和皇太弟司马颖抢夺皇帝混战时,刘曜乘机脱身,逃回自己的地盘,到了南郊,即将进城,却见南郊猎旗震震,鼓声大作,还有号角之声响起,秣马厉兵,排兵布阵,场面很是状况。
刘曜看到天空中飘着他从未见过的新旗帜——“汉”。
一瞬间,刘曜以为自己穿越了,因为汉朝快亡国了一百年,曹丕篡汉,建立魏国,连魏国都被司马家建立的大晋灭了快五十年,突然飘出一个汉朝的旗帜是什么回事?
刘曜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没错,还是汉朝的旗帜。
刘曜正在怀疑人生的时候,马蹄声响起,一列队伍跑过来,很是威仪,也打着汉朝的旗帜,为首那人很熟悉,正是他的义兄刘聪——义父刘渊的亲生儿子。
刘曜当即下马,让出道路,向义兄行礼,“大哥。”
刘聪示意队伍停下,看到道路旁边的刘曜,很是吃惊,这小子居然活着回来了,看他这个样子,应该不晓得最近发生的事情。
刘曜为了方便逃跑,一直走偏僻的小路,人迹罕至,孤陋寡闻,那里晓得左国城已经变天了?
刘聪一直看不起这个父亲收养的义子,觉得他只是父亲养的一条狗而已,可是父亲非要他们以兄弟相称,要他们团结互敬,刘聪不好违抗父亲的命令,保持着面子情。
刘渊有六个亲生儿子,一个义子刘曜,对外号称有七子。
“七弟回来的正好。今日父皇在南郊祭天,你随我一起去见父皇。”刘聪说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父皇已经建国,国号为‘汉’,年号为元熙,我封为太子,你以后不能直呼我为大哥,要叫一声太子殿下。”
原来,刘渊伪造皇太弟司马颖的“大单于”册封诏书后,很快集结了十几万军队,并且得到了鲜卑、乌丸等几大族的支持,宣布建国。
刘渊昭告天下,说天下的帝王并非都是中原人,大禹来自东戎,周文王出生地在西夷,怎么能因地域的不同来判断有无资格当皇帝呢?
谁当皇帝,应该按照德行高低来进行判断。
我,刘渊,是汉朝是汉朝和亲公主的后裔,汉朝皇帝刘邦的外甥。
我的祖先冒顿单于和汉朝皇帝刘邦义结金兰,成为兄弟,所谓兄死弟继,这是符合继承规则的,天经地义。
我宣布大汉复国,国号为汉,年号元熙,追认后主刘禅,和蜀汉连宗,昭烈帝刘备是我祖宗。
就这样,刘渊为了服众,名正言顺的逐鹿中原,居然连祖宗都改成了汉人,坚持说自己是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后裔,刘备是他祖宗,并且把亡国之君刘禅的牌位一起当成祖宗来供奉,延续香火。
刘备简直要气得掀开棺材板:谁是你祖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