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在婚姻上,你当年的两次抉择无疑都是最有利的,可是您最后得到了什么呢?一无所有,您现在得到的一切,是因您当年乐善好施积累的名声、是因您的才华和清谈领袖的身份,这和您的妻子郭氏、您曾经当过太子妃的女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王悦用王衍曲折的一生啪啪打脸,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打得王衍是鼻青脸肿。
王衍这个善于辩论、有“信口雌黄”美誉的文坛领袖竟然无言以对!
王衍笑道:“佩服佩服,从此以后,信口雌黄的美誉我愧不敢当了,你拿去便是。”
王悦说道:“我不是辩论,我只是阐述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而已。大司徒若真的佩服我,就请禀明东海王,改口支持我当清河公主驸马。从此以后,我必定不会藏私,会鼎力帮助大司徒打理宗族事务,养活五百部曲,保护族人。”
王衍蓦地收了笑容,“倘若我继续反对呢?”
王悦将账本和遗嘱都收起来,“大司徒不讲道理,不通人性。那么我就没有必然追随了,我会带着母亲搬出永康里,从此有家无族,族长将我从家谱除名,放逐家门即可。”
王衍:“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背叛宗族?”
王悦道:“我是为了一个公主。大晋血统最纯正的皇族血脉,将来大晋若恢复太平,自是最好,若大晋大乱,清河公主生下琅琊王氏的儿子,我儿子的未来将有无限可能。”
对注重家族利益的人,当然不可能用爱来打动对方,而是必须用利益来说服。
王衍考虑再三,权衡利弊,只得点头,“你随我去见东海王。”
第84章 国丧
人有**,就有弱点,王衍看似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比谁都在乎前程和地位,琅琊王氏族长之位传到他的手里,他就必须扛起责任,维护家族,不能让家族陷入危机。
视钱财如粪土的撒币衍还是屈服在金钱和王悦画的大饼之下,最近七十年来,换了汉魏晋三朝,政权更迭频繁,士族们对改朝换代司空见惯了,大晋什么时候要完,士族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家族利益,家族如何生存发展,如果王悦娶了清河公主,将来清河公主和她生下的子嗣的确是珍贵的政治资源。
如果清河公主成为了累赘……王衍也有应对之法——当年愍怀太子败于宫斗,王衍就是立刻把太子妃女儿接到家里,和太子义绝,划清界限,最后也保住了家里平安。
反正我家不吃亏。
东海王王衍做好了两手准备,就同意了王悦的提议。
两人到了丞相府,此时天都黑了,东海王却不在家,被告知宫里突然召见东海王,刚出门不久。
晚上突然召见?王悦有种不好的预感,王衍坐着牛车,王悦嫌牛车慢慢吞吞的,改为骑着快马,赶到皇宫。
紫光殿,王悦一路小跑进去,和刚刚进宫的河东公主打了个照面,王悦让出路,让公主先走,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奶娘孙会小心翼翼的扶着河东公主,“慢点,莫慌。”
河东公主带着泣声说道:“快一些,我要赶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后面王悦听了,预感变成现实,顿时大急:皇帝千万不要死啊!要撑到明天下旨赐婚。
父死守孝三年,我和清河公主的婚事要拖三年,这三年若有变故……
来不及细想,也不顾什么礼节了,王悦冲到了河东公主前面,跑进寝宫。
大长腿刚刚迈进门槛,就听到骤然而起的哭声!
皇上驾崩了。
众人齐齐跪下,送皇帝升天。
还是晚了一步,王悦心中一叹,跟着跪下。
荡阴之战,皇帝摔了左脸,中了三箭,几经辗转,嵇侍中又永远离开了他,皇帝身体一落千丈,已是无力回天。
回到洛阳后,皇帝昏睡将近两个月,皇帝司马衷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实在熬不住了,勉强强撑清河公主的生日,过了两天就咽了气,在一片混沌中离开人世。
陪伴他的是寸步不离的血衣。
在哭声中,河东公主、王衍、朝中大臣,皇室成员,还有被羊献容召进宫廷的纪丘子夫人曹淑等等相继进宫,皇上的驾崩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国丧期间,原来准备过年的红灯笼等喜庆之物也取下来了,换上白灯笼,满城皆是银白的一片。
哭到下半夜,东海王对羊献容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绝嗣,需从宗室中选贤能者为君。”
羊献容木然的落泪,“我乃一介妇人,需为皇上料理丧事,一切国家大事交由东海王,无需问我。”
东海王也只是礼节性的问一句,羊献容并没有权力去选储君。
东海王说道:“既如此,明日一早,微臣就召集群臣,选出君王。”
白痴皇帝一死,东海王的悲伤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泪水,哭了整整上半夜——还有谁比一个白痴更好控制呢?皇帝的弟弟们那个是吃素的?头疼啊!
羊献容看着身体渐渐冷去的皇帝。皇帝死了,留下一地鸡毛,此时她又累又悲,眼泪早就流干了,像一截木头似的,灵魂仿佛跟着皇帝走了,只剩下躯壳。
河东公主有孕,羊献容怕出意外,悄悄要她装晕,被奶娘抱到偏殿照顾,殿内只有清河还在哭,曹淑在旁边抱着她,轻声安慰。
“皇后娘娘。”王悦走近过去,低声说道:“东海王和王司徒(就是王衍)要选从十几个藩王里选出新帝,娘娘可有属意的?我会尽力捧对皇室最有利的藩王登基。”
皇帝已死,日子还要继续,王悦强忍住悲伤和遗憾,开始为未来打算了。
听到王悦的声音,羊献容蓦地抓住了王悦的手,放在皇帝的遗容上!
皇上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你的儿子!你明明有继承人,却不能相认,王悦身份若泄密,东海王今晚就会处死他!
王悦不晓得羊献容是何意,掌心下,皇帝的脸又冷又硬,很是诡异。但是他看到羊献容木木的样子,不敢挣扎,任由她抓着手。
过了一会,羊献容将王悦的手从皇帝遗容上拿开,撒手,喃喃道:“皇上,你为什么不能多活一夜呢,把清河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再走?你走了,留下孤女寡母,新帝登基,我就再也做不了主了。”
羊献容至始至终都在担心清河,清河替王悦扛下了所有困难,让王悦免于无穷无尽的皇室纷争,平安长大,可是清河的终身大事几经波折,到头来还是没等实现当年在曹淑面前许下的诺言。
她保住了儿子,却护不了清河。
清河在一旁哭,曹淑抱着安慰她,其实心中比清河还难受,她的亲生女儿真是太难了,苦难何时是个头?
竭尽全力,凭着金钱和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王衍同意婚事,却扛不住老天爷要收走皇帝的性命,还是来迟一步,王悦心中遗憾,但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强打精神要羊献容放宽心,说道:
“皇上走了,我还在,我此生非清河不娶,我已经得了王司徒的支持。何况以后新帝登基,掌权的还是东海王,王司徒是东海王的心腹,将来清河三年孝期一到,我会再提婚事,那时候我和清河都只有十七岁,来日方长,皇后莫要着急。”
若不是这个撒币衍从中作梗,赐婚的圣旨今天就能下来,把婚事先定下来,皇帝今晚驾崩,三年后办婚礼便是。
如今皇帝驾崩,孝期不能议婚,这三年若有任何变数……
听到王悦和母亲的窃窃私语,清河收了哭声,来到病榻前,眼皮都哭肿了,她拿出一把梳子,梳理皇帝稍显凌乱的头发,绾成发髻,“父皇这一生太累了,被不同的人操纵,若是个正常人,早就疯
了。走了也好,一了百了,那些糟心的事情再也打扰不到父皇了。”
皇帝临终前已经是毫无意识的植物人,但也是罩在妻女头上的一把保护伞,现在走了,天塌了似的,清河悲伤又恐惧,上半夜一直哭泣,现在哭完了,冷静下来一想,虽说对我而言,和王悦的亲事只差一步没定下来,未来三年提心吊胆不好过,但是对父亲而言,却是一种解脱。
不用面对分崩离析、摇摇欲坠的大晋,将来大晋真的要完了,父亲也不用当亡国之君,背负骂名。
这样想想,清河心里好过了些,接下来不要想那么多,好好把父皇送走。
清河如此懂事,羊献容越发心疼,然而逝者已矣,生活还要继续,她若垮了,清河怎么办?遂强打起精神,送皇帝最后一程。
皇位继承,先看血统,皇帝绝嗣,按照继承法则,兄死弟继,皇帝有二十几个亲弟弟,虽然八王之乱死了差不多一半,但剩下来的藩王们竞争依然很激烈。
这些弟弟们都是庶出,那就按照长幼有序的规律,要选年纪的最长藩王。
但是,东海王担心年纪长的藩王翅膀硬了,羽翼已丰,将来不好控制啊,所以,东海王执意要选皇帝年纪最小弟弟、只有二十三岁的司马炽。
司马炽好啊,毫无根基,家有王妃和一个妾氏,但至今都没有生育,没有后代,将来容易操纵,简直是个完美的傀儡。
东海王说,司马炽最贤德,所有官员,选他!
兄长不选非要选小弟弟,这是赤/裸裸的废长立幼啊!
但在乱世,拳头才是硬道理,东海王完全控制了洛阳的中领军和中护军,洛阳城外还驻扎着十几万军队,群臣和皇族谁敢说个“不”字?
士族对选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司马家自己的事情,明知废长立幼违背了继承规则,也没谁去劝。
新帝司马炽在三天后登基了,选了年号“永嘉”,是为永嘉帝。
永嘉帝登基之后,封了妻子梁氏为皇后,皇后居未央宫,羊献容这个皇后搬迁到了弘训宫,清河也随着母亲一起搬家,让位给新皇后。
毕竟,永嘉帝和梁皇后才是皇宫的新主人。
不过,永嘉帝和梁皇后对羊献容这个大嫂,还有清河公主还不错,这对新到来的傀儡帝后也没有实权,只是摆设,反正没什么事情做,就尽心尽力操办丧事。
永嘉帝定了大哥的谥号——“惠”,是为晋惠帝。
真是生前根本没有的东西,死后倒是硬生生扣在了头上,一个白痴叫做惠帝,是反讽?是哀悼?是遗憾?是对皇帝下一世的祝福?
众说纷纭,羊献容和清河都还在哀伤之中,并不在乎“惠”这个谥号,人都死了,就让他在九泉之下安息吧,不要争了,他纵使活着,也不晓得“惠“是何意,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羊献容和清河母女在弘训宫守丧,新后是皇宫的女主人,自有自己的心腹料理宫廷事务,潘美人痛快的交了权,无事一身轻,日夜都在弘训宫陪着羊献容母女,守丧期间不能吃肉,潘美人想法子做些美味的素菜,哄她们多吃一口饭,把身体调理好。
梁皇后欣赏潘美人的直爽,也没有挽留,保留了她“美人”的官职,像往常一样每个月发俸禄,只是没有实权。
就这样,一年过去,又到了一年寒冬腊月,清河十五岁了。
大雪再次在洛阳上空纷飞时,谣言四起——说惠帝其实是东海王司马越毒死的,东海王想要谋朝篡位。
第85章 宫斗
谣言满天飞,不仅仅是洛阳城,几乎整个大晋都在传,东海王司马越按住葫芦浮出瓢,谣言已经失控,编得像模像样,说什么东海王在惠帝吃的饼里下毒。
东海王听得怒火中烧,惠帝昏睡两个月,只喝些米粥汤羹之类的流食,谁敢喂饼之类的需要咀嚼吞咽的硬物,不得把皇帝噎死啊。
都是造谣。
东海王没得办法,只得去弘训宫找皇后羊献容帮忙,要她在惠帝周年祭时出面澄清。
匆匆一年过去,羊献容素衣木簪,衣服连一丝绣纹也无,也没有熏香,正殿陈设简朴,唯一鲜活的东西就是案几上养的几盆玉台金盏水仙花,散发淡淡的清香,羊献容就像盆里的水仙花,去尽铅华却更显卓尔不凡的姿容。
羊献容幽闭后宫为惠帝受丧,这一年心境平和了不少,她听到东海王阐述外头的谣言,说道:“此乃无稽之谈,先帝一直由我照顾,从不假于人手,先帝每天的食水还有汤药皆写入起居注里,都可以查。东海王莫要着急,周年祭时,我必定会解释清楚的。”
东海王忙道:“多谢皇后主持公道,还微臣清白。”
顿了顿,东海王试探的问道:“羊皇后身居弘训宫,可听皇帝皇后提起这些谣言的事情?”
东海王怀疑谣言的源头来自永嘉帝。
东海王巴不得先帝长命百岁呢,不可能害死惠帝。但这一年来,永嘉帝凭着皇帝正统的身份,笼络了好些人,虽然远远不够和东海王分庭抗议,但是很明显渐渐不服管了。
永嘉帝毕竟只有二十三岁,虽然毫无实力,但是年轻气盛,精力充沛,脑子也正常,刚刚登基时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年过去,有些飘了,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不想当傀儡了。
东海王怀疑谣言是永嘉帝暗地指使人散步的,就是为了诋毁他,让他身败名裂,然后借机会发布勤王诏书,诛杀东海王奸臣——八王之乱,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都是这么玩的么?
羊献容不想、也不敢卷进永嘉帝和东海王的明争暗斗。她和清河还住在弘训宫呢,在永嘉帝和梁皇后手里讨生活,这对帝后是傀儡,但是她和清河是傀儡的傀儡,无论永嘉帝还是东海王,羊献容都不敢得罪。
羊献容很聪明,立刻将祸水外引,说道:“如今大晋和匈奴的汉国时有交战,怕是敌国为了离间我们皇族而派出奸细四处造谣,编出这些瞎话哄那些无知百姓,皇族和朝臣都知道先帝弥留之际都是我在照顾,我怎么可能害先帝呢?如今边关局势严峻,我们莫要上了敌国的当。”
若想知道谁造谣,那就要找谁是谣言的受益者。
匈奴的确有很大的嫌疑,只是东海王先入为主,有了“攘外必须安内”的想法,所以头一个怀疑是永嘉帝造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