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王悦收了剑,向她伸出手,想要扶着她,她还是后退,不敢碰他,怕亵渎神灵。
王悦走近一步,清河干脆推到了斐氏的身后。亵渎神灵要遭雷劈的。
裴妃激动不已,“世子还认识我吗?”
王悦的注意力都在清河身上,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中年奴婢,此刻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定睛一瞧,“东海王妃?”
东海王司马越,大晋帝国最后的脊梁,司马越被搞内讧的建兴帝发出的讨伐书逼死之后,大晋军队受到了汉国大将军石勒的追击,大晋最后的军队在大司徒王衍手里全军覆没,洛阳城失去了最后的保护者,只能接受灭亡的结局。
王悦一直以为无人生还,那里会想到东海王妃死而复还!
王悦当即一拜,“纪丘子世子王悦,恭迎东海王妃!”
东海王已经为大晋付出了一切,他的王妃理应得到尊重。
清河僵住了:东海王妃是我的婶婶?我真的是清河公主?
王悦将一头雾水的清河和悲喜交加的裴妃护送到驿馆,吩咐手下,“今晚钱家所有参与抓捕的钱家人和家丁一个不留,钱家其他人先软禁在家里,不得走漏消息,涉及清河公主和东海王妃的名誉,交由江南盟主定夺。”
王悦耐心向清河解释她的身份。
原来陈家夫妻南渡时,儿子被土匪所杀,女儿病死,他们是在路过湘州时,在路边的一个滑坡发现了昏迷的清河,头上全是血。
清河应该是在逃亡中脚滑滚落,一头磕在石头上。
清河和他们病死的女儿年龄相仿,两人起了恻隐之心,救了她,本来只是想行善积累,为地下一双儿女祈福,但是看到醒来的清河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他们夫妻饮鸩止渴般编制了一个谎言,骗清河说她是他们的独生女。
当清河创造性烧出各种人面表情瓦当,复兴了家族瓦当生意时,陈家夫妻相信这个女孩是老天补偿他们夫妻的,命中注定当她的半路父母,两人张罗着为她挑选上门女婿,传承陈家香火和手艺,岂料半路杀出个钱二公子,砸钱加上威逼,陈家夫妻屈膝投降,将这个便宜女儿高价卖给了钱家为奴。
听到这些,清河久久不能平静,一直以来,她把他们当做亲生父母,虽然隐隐有些莫名其妙的隔阂,但是她从未想过这是假父母,毕竟在这乱世,有一对这样的父母,她已是很幸运了。
清河问道:“你们都说我是公主,可是……我为什么会孤身在湘州?与你们走散?”
王悦说道:“我们本来逃到了荆州,是我失职,没有料到荆州刺史王澄会背叛我们,把你掳走,想挟持你来当一方霸主。我没有保护好你,后来你……你不甘心被王澄挟持,跳入长江,我们只在湘州岸边发现你逃生用的木枕头,从此失去你的音讯。”
“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建业,我会请名医为你看病,慢慢把过去讲给你听,你会慢慢恢复的。”
王悦问道:“如何处置陈家夫妻,还情公主示下。”
清河顿时天人交战,在昨晚之前,这对夫妻对她很好,可是之前对她有多好,在昨晚他们哄骗走亲戚,将她卖身为奴时就有多坏。
大门关闭那一刻的伤心和愤怒现在都还能感受到。
清河痛苦的捂着头,“好疼!”
头疼病又发作了,裴妃连忙扶着清河坐下,对王悦说道:“世子不要逼她,她今晚经受太多了,她还是个病人,头上的旧伤一直没有痊愈——市井街头能有什么好大夫呢?此病还需从长计议。”
清河头疼,王悦心更痛,他将她拥在怀中安慰她,可是她对他充满了陌生和疏离,每一次他试图靠近她,她都在逃避。
他们曾经是多么卿卿我我的恋人啊,她已然不记得过去在洛阳甜蜜的时光。
她忘记了曾经的迷恋,她忘记了暗戳戳的偷窥他,还偷了他的搓澡巾。
王悦拿出绣着“卿”字的搓澡巾,“这个帕子是公主的,今天公主给了我投了一束红月季。我一看帕
子,才晓得公主就在吴兴郡,立刻搜索全城。”
女人的手帕是私密之物,王悦在暗示清河:你看,我连你的手帕细节都一清二楚,我和你的关系一定很不纯洁啊!
清河接过帕子,“卿?我的名字叫做司马卿?”
在清河的认知里,手帕绣着人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是“卿卿我我”之意。
王悦心下一叹,说道:“公主的闺名叫做司马漪华。”
“为什么我的帕子会有个‘卿‘字?”清河只觉得头更疼了。
裴妃在旁边,清河病痛缠身,王悦不敢说太多,怕清河难以接受,此时若说我就是你的檀郎,清河的脑子还不得炸了。
王悦强忍住相认的冲动,说道:“公主不要着急,等回到建业再慢慢想。”
话虽如此,王悦还是恨不得明天启程时,清河就能向往常那样冲着他笑、对他撒娇,叫他卿卿。
曾经的清河,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占他便宜机会的女人。她总是双目含情,在背后暗戳戳的做一些小动作,从不掩饰她的爱情。
他明面上高冷,装不知,背地里暗爽,总是故意制造出“骚扰”他,被她占便宜的机会。
而现在,她逃避,她躲闪,把他撩拨到此生非她莫娶的热恋,她却不记得了。
现在怎么办?
王悦自我安慰,心想她一个女孩子,历经坎坷磨难和背叛,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我不能奢望太多。
如果在大夫的治疗下,她慢慢恢复过去的记忆自然最好。
如果不能,也没有关系。以前她如何追我的,我原封不动还回去便是了。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情还情,就凭我的脸和智慧,重新让她爱上我并非难事。
第120章 出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
王悦连夜把平日给清河诊治的大夫给叫过来,大夫战战兢兢的开了药,王悦拿着药方一看,差点气得当场把药方撕碎,根本不是什么治病的药,就是些助眠补身体之物,清河喝了昏昏欲睡,睡了就不疼了。
难怪这一年来音讯全无,脑子受的伤不仅没有对症下药治疗,还越来越严重。
王悦把药方揉了摊开,摊开又揉成一团,最后还是交给书童照方抓药,清河这一晚受了不少惊吓,头疼发作,难以入眠,为今之计,除了睡觉,没有别的方法。
这个草包大夫治病全靠运气——病人自身的运气。每次给清河开的药几乎都是一样,吃不死人,也治不了病,他甚至不晓得清河失忆,以为脑壳被撞后的头疼。
清河已经喝习惯了,一饮而尽,按照吃药的经验,接下来等待她的就是昏迷般的酣睡,就像喝酒喝断片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昨晚头疼发作时,陈母淡定的把丫鬟叫起来,把以前的药煎了一碗,要清河服下。清河喝了药之后,陷入昏睡,次日中午才醒,去街头买了乳饼当午饭。
所以,乘着在失去意识之前,清河对王悦说道:“世子方才问的那个问题……如何处置假父母,我想了一下,在这乱世,如果不是他们发现昏迷的我,换成别人的话……我很可能会比今晚的下场还惨,他们救了我,也骗了我、出卖了我,恩怨扯平,我不亏欠他们。他们……是否愧疚悔恨,我无所谓了,就让他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东海王妃裴氏年老色衰,尚且被人抓捕,当做奴婢几经转手。清河年轻貌美,又失去记忆,更容易被人拐卖摆弄,下场只会比裴妃更悲惨。陈氏夫妻把她当女儿养了一年,既骗了她,也是一种保护。
这一年清河音讯全无,王悦备受折磨,他竭尽所能的寻访,甚至开了王记胡饼点都是白费力气,全因这对夫妻的欺骗,王悦恨之入骨,但最大的受害者清河选择了恩怨两断,此生不见,他还是按照清河的意思去做了。
陈氏夫妻连夜搬家,被送到了蜀地,到死都以为半路捡的女儿“阿萍”其实是敌国奸细。
且说清河服药,强大的药力战胜了疼痛和知道自己其实是亡国公主的震惊,头挨着枕头便睡了。
清晨,吴兴郡城门打开,昏睡的清河被抬上马车,再转到大船上,从长江走水路去建业。
一路舟车劳顿,几经颠簸,服用了虎狼之药的清河居然都没醒过。
药力让她一直沉睡,她又梦到了王悦。
这一次梦境变得清晰起来,王悦的脸不再笼罩在拨不开的雾气中,他坐在牛车里头,车厢挂着的帷幕随风飘动,夹道皆是盛装的女郎,她们尖叫着、跳跃着,将怀里的花朵投向牛车。
清河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尖叫,她欲将手中的花朵扔给王悦,可是手中空空,那捧红月季不知丢到何处。
清河着急蹲下去寻,却不知被何人一脚踩到地上,她要爬起来,可是更多的人踩踏过来,她绝望的抱头蜷缩,蓦地,身上的压力消失不见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王悦犹如天神一般从牛车里下来了,踏着厚厚的、如地毯般的花瓣,一步步向她走来。
可是她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和别人的脚印,污秽不堪,和纯洁无瑕、不沾染一丝污秽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自惭形秽,就要被心中天神般的人物看到她人生最狼狈的时刻了,她索性抓了一把泥往脸上糊过去,心中暗自祈祷:你看不见我,你不认识我,不要过来!
可是天不遂人愿,她和女郎们挤在一起尖叫“王悦看这里”的时候,王悦就像雕像般坐在牛车里纹丝不动,眼光的余光都不会给她一点点。
可是当她就像一朵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残花时,他却看到她了。
不仅如此,他还下车,步步生花,朝着她走来。
他来了!他来了!他踏着鲜花来了!
我的梦中檀郎,会踩着七彩花瓣,在我最危难、最无助的时候来救我,然而这一切都发生了,我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开心,飞一般的投入他的怀抱,叫他卿卿。
不要过来,莫要挨我,莫要看到我这幅模样。
我不想浑身是泥的被你拯救。
可是王悦依然步步走近,他半蹲下来,向她伸出右手,“终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多么完美的一只手啊!犹如瓷人般白皙润滑,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
她无法拒绝梦中檀郎的邀请,本能的伸手牵住他。
就在两人指尖即将相碰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手,污秽不堪,手指头还都是伤,这是她雕刻人面瓦当时的伤,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十个手指头没有痊愈的时候。
自卑感顿生,她缩回右手,在淤泥里打了个滚,站起来,拔足狂奔。
他是那么的完美,她不配得到他的青睐。
她在泥土里滚成了个泥人,拔足狂奔,只想逃离他。
他却紧追不舍。
为什么要追我?无论她逃到何处,他始终跟在身后,前方是宽阔的大江,她干脆一头扎进大江里,江水洗濯了她身上的污秽。
啪的一声,她在水中回头,看到梦中檀郎也跟着跳了江,他的发髻被江水冲散了,齐腰的长发就像水藻一样四散开来,宽大的衣袖裙摆也被水泡得鼓胀开来,好像脚下刮起大风,从下而上将衣服头发吹散。
这个样子就更像画中的下凡的天神了。
天神王悦向她飘过来,抓住她的手。
她慌忙推开,想要逃走,可是他不肯放手,还揽住了她的腰。
她大慌: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不是我亵渎神灵!是神灵先动的手!
她越是挣扎,神灵搂的越紧,然后,神灵不仅动手,他还动起口来了!
就在她水底无法呼吸时,神灵给了她一个吻……
啊!
实在太刺激了,清河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满头大汗,看着眼前的床帐,她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个梦。
“做噩梦了?”
一只手伸过来,手里还拿着帕子。
这是刚刚在梦里出现的手、也是在梦里听过的声音。
“嗯。”清河接过帕子擦汗,却不敢侧身看他,怕亵渎神灵。
为什么王悦会在我的房间?
清河僵在床上,坐着不是,再躺下就更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