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只不过,师傅从不提起,她也只是粗略一看,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叶锦珍道:“他二人家中只有一子,在街道边,捡到了四处流浪的晏奇,便收做养女。你师傅年幼,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这个名字。……你还记得,你师傅的养父母,后来如何了吗?”
喻清客只听过传闻,说是遭了山贼,养母当场死亡,养父和那个养兄也被砍伤,苟延残喘的支撑了几天,就没了。
后来,就只剩下晏奇一个了。
看叶锦珍的神色,自然不是如此。
“你师傅自是知恩图报,养父母对她十分喜爱,她便要回报十二分。只不过,养母对她的确不错,特意托了大户人家,送她去人家的学堂,读书认字。相比起来,她那哥哥便不算省心,虽仅仅只是富足人家,却恨不得学尽了纨绔子弟的派头,斗鸡玩狗赌蛐蛐,什么都来。”
喻清客听到晏奇小时候的事,设想一下,小小的师傅背着书袋的模样,不免有些神往:“我师傅读的什么学堂?我师傅读书厉害吗?我师傅自然是厉害,是不是把那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都给比下去了?”
叶锦珍又是一阵无言以对的沉默:“……听重点。”
胡乱问些他也不知道的,还怎么讲故事?
喻清客失望了:“看来,你也不知道。也是,师傅从来不爱讲小时候的事情。”
叶锦珍继续道:“有一天,你师傅从学堂回去,发现她那不成器的养兄,一身鲜血,手中拿着匕首,还捅在养母的胸口。养母抽搐不止,喉间鲜血涌出,眼看是不成了。养兄吓坏了,惊慌失措的跑了,口里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养母叫吓坏了的小姑娘过去,晏奇心疼母亲,哭着要去找大夫。养母笑着说,没用了,又叫她过去。
晏奇过去以后,她就握着小丫头的手,放在了刀柄上,用尽全部力气,拔出了尖刀。小丫头被她推倒在地,手中还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身上自然也溅了一身。
那妇人喊了一声“孽障,养了你这白眼狼”,死不瞑目的额咽气了。
大门外,站满了拿着镰刀斧头赶来的乡邻。
晏奇被扭送到官府,养父直言不可能,她当年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十分瘦小,哪能杀人?
在所有目击证人都义愤填膺时,养父教给她一个“两相齐全”的好办法,就说从没见到过哥哥,有个贼人闯进门来,抢钱杀人。她拔出刀,是想要救母亲,以为拔了刀,她就不疼了。
晏奇照着说了。
喻清客听到这里,气的大骂一声:“这个老东西!他难道看不出来,他儿子不是个东西,连亲娘都敢杀,下一个就杀到亲爹了!”
晏奇再聪明也只是个不大的孩子,照这么说了以后,因为这“错漏百出”的证词,把养兄摘了出去,自己却成了杀人犯。很快,就在监牢里,枯心死水一样,等着秋后。
这么倒数着过日子,已经数到不足一只手的时候,某一天,她突然被放了出来。
养父形容枯槁,已经不成了。家破人亡的痛苦,和对这个孩子的愧疚,折磨的他不成人形。
他去官府自首,承认了真凶是自己的儿子,而自己借着仵作身份的便利,篡改了验尸结果,又教会她说了假话。
胡仵作道:“是我骗了你。”
小小的晏奇则道:“我知道了。在牢里住了好几个月,我想明白了。毕竟,哥哥才是你们亲生的。”
而胡仵作此时愿意站出来承认,是因为前两天,他的儿子不听劝告,夜出胡混,醉酒后归家,摔进水沟淹死了。
“他死了,下去地底下给他母亲赎罪了。是我骗了你,你不要怪你母亲,怪就怪我吧。”胡仵作胸闷气短,几句话断断续续,又把自己吃饭的箱子交给她。
“你母亲从前说过,安安稳稳把你养大,嫁一户好人家。可现在,你如今已是孤身一人,没了爹娘,又进过牢房,怕你以后过的太苦。就学一门手艺吧,将来,不要靠夫家,不要靠别人,靠自己的双手,过自己想要的日子。我在临县有一可靠至交,今日已在门外等候,你成年之前,去跟着他学吧。”
晏奇又问:“假如,哥哥没有出事,你还会不会让他们把我放出来?”
第122章 毒蛇 ...
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 纵使曾经寄人篱下, 却一针见血, 也绝不愿意糊涂过下半生。
胡仵作听了这话,更是愧疚万分, 心里不知如何面对这孩子,又道:“是我们对你不住。但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你便当这不是什么恩惠,是我对不起你,给你的补偿。等你学会了这些,将来能靠自己吃饱饭的时候,就不必理会我这些假惺惺的嘱咐了。”
家中接连生变,又一直饱受良心谴责, 胡仵作一病不起,没撑到几天,就闭眼咽气了。
出乎预料的是, 晏奇一直留在家中, 以孝女的身份, 给胡仵作办了丧事, 立了墓碑。这之后,便依照胡仵作生前的安排,去了临县。
她一个年幼孩童, 大人见了死尸尚且害怕,她却丝毫不惧,学的比很多人都快。就连她师傅, 和当时的县令,都夸奖她聪慧,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谁要天生吃这碗饭?
香烛燃尽,烛火时而跳动,时而一抖,苟延残喘。
喻清客冷哼一声,道:“她早见过了活人的恶毒,比起不会动不会害人的死尸,岂不是更可怕?”
虽然以孝女之名为养父母立了墓碑,但之后晏奇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次。就连喻清客都从没听她提起过。
她以前一直以为,晏奇是因为父母早亡伤心,不愿再提起。如今看来,何止是伤心?
“你以为她为何要把你留在外地?因为你对她越来越依赖,越来越亲近。”
喻清客不理:“这明明是好事!师傅没有亲人,我就是师傅的亲人!师傅为何要抛弃我?”
叶锦珍似笑非笑,眼眸中藏满了心疼:“你越要做她的亲人,她就越怕你!你不懂?”
“没错,你自然不懂。没有经历过的人,都很难懂。甚至有人会认为,她过于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怕就是你,你能明白吗?”
叶锦珍道:“她自小颠沛,比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都不如。可胡家夫妇大发善心,把她捡了回去,他们的确对她很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是真的对她极好极好。以至于,她很快就把这一家人当成了最亲最亲的家人。”
可后来的舍弃,猝不及防。
喻清客道:“他们两个……他们的确不是个东西。可若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儿子是亲生的,母亲临死前一时糊涂,胡老头妻子也没了,唯一的遗愿就是保全儿子。他能不照做吗?”
烛火“噗”的一声,被忽然而来的一阵晨风吹灭。
天已破晓,叶锦珍眯了眯眼,笑道:“她当然明白。她越是明白,就越是知道,再亲近的人,对她再好的人,有朝一日,只要条件足够,只有筹码够了,就会背叛她,舍弃她。比如胡氏夫妇,对她自然是比珍珠还真的真心,一旦对上自己的儿子,这真心也只能变成带着愧疚的背叛。”
“她没怪过胡氏夫妇,只是从此以后,越有人亲近,就越觉得害怕、心虚。”
胡氏夫妇给过她一段短暂的,令人永生难忘的幸福和快乐,她也渴望亲人,渴望那些亲近和密切。同时又不屑一顾,总归是镜花水月,得到了也要失去,且没有也不算什么要紧。
“你是个掠夺为上的人,自然不懂得,她内心的怯懦。当有人亲近,她既欣喜,又绝望。”
喻清客眼中的光,忽地淡了许多:“她从来没说过,连官府都有意美化,抹平此事。你又是打哪里知道?打哪里查出来的?”
叶锦珍道:“我说过,我喜欢她,要照顾她一辈子。哪怕不容易,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真心的、毫无芥蒂的接受我。可我会尽心尽力的对她好。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已经吃够了苦,你要把我杀了,让她继续吃那些苦头吗?”
喻清客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想过……不,她什么都不肯说,我又怎么能猜得到?那你呢?你不过是胡猜一气,你以为自己有多了解她吗?她这么不愿意和人亲近,连我都能扔下不管,怎么会同意和你成亲?”
叶锦珍发出又轻又快的一声嗤笑:“你怎能和我比?”
喻清客恼怒异常,清丽雪白的面颊突然涨红,一时恨不得杀了他,索性了事。也不必理会这个不中看的人,说这些不中听的狗屁话。
叶锦珍又道:“莫说,你比不上我,就连后来认得的小孟大人,你也比不上。你总是莽莽撞撞,仗着自己是她一手养大,全然不管她不顾她,总是要求她这样那样,对你要第一好,对你要亲密无间。她受不得的就是这个。”
“你说因为你从来不知道那些内情,所以才没有顾虑到她的心情,那小孟大人呢?她认得晏奇,才只有几天?”
“虽然才相识不久,晏奇与她相处,便十分亲切自在。因为孟大人从来不会以她的亲近人自居,保持在她‘以为’的安全距离之外。就算十分的关心她,也从不表露出来,更不会过多的干涉。”
“至于我……你知道,我为何不带晏奇回老家?”
喻清客干脆利落的冲了他一句:“她不愿意!”
“我如果跟她说,她会愿意的。”叶锦珍道,“只不过,我不想给她这么多的负担。所以,每年即便我不出外,也会找借口,去山上庄子里住上一段时间。”
喻清客立在土墙旁边,说到这里,二人尴尬的沉默了片刻。
叶锦珍换了一支蜡烛,再次点亮:“你知道她吃过这么多苦,我来见你,就是想叫你放过她。你也听到了,你不了解她,也照顾不好她。她只是看起来强悍又锋利,其实和一个十来岁的不懂事的小丫头差不多。她这么多的古怪心思,你哪一个都不懂。”
喻清客咬了咬唇:“你死了,我会照看好她……”
“你想怎么照看她?她滥杀无辜,她见到你,就是抓你。你想让她再回到你身边,你又有什么办法?打断她的腿,让她只能乖乖呆在房中?喂她吃些离不开你的毒·药?让她呆呆傻傻的,只听你的话?”叶锦珍叹了口气,“其实,我是真的来求你,放过她。你要知道,我是个商人,双手……”不愿意沾血。
喻清客没理会他说了一半的话,执着的问:“你说,她这么怕和人亲近,连一手养大的我都能送走,又为何会同意和你成亲呢?”
“为什么?”
叶锦珍失笑:“她喜欢我啊。她喜欢我,所以,即使害怕,也愿意试一试。”
喻清客脸色突变,突然捂住口鼻,往嘴里塞入一颗药丸:“你做了什么?这香烛有毒!”
香烛是她带来的。但……叶锦珍在京中的铺子,的确不少。
他是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来取她性命!
叶锦珍根本不答话,衣袖下弩·箭连发。喻清客连连躲闪,却因手足发软,被自己绊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只听见噗噗两声,弩·箭已入了血肉。那人却是抱定了决心,不肯给她丝毫生路,又是数声闷响。
直到最后一刻,伴随在耳边的,只有箭矢刺入自身的刻骨之声。
叶锦珍绕到土墙外面,用力的一踹,早就松动的土墙,哗啦倒下,将她尸身掩埋住。
“你也是个可怜人。可惜,你动不得我要护着的人。何况,你这样的恶人,晏奇磊落坦荡,拿你没有法子。也只有我这种恶人,来对付你了。”
喻清客的尸首,是晏奇亲自收敛的。
毕竟是她养过一场的孩子,那么多年,是她们相依为命。
晏奇郁郁寡欢了几日,但时间能销蚀一切。等去京畿府帮忙,又忙了一段时间,她心绪已宁静了许多。
这一日,叶锦珍被谢无咎叫来,把那支没烧完的蜡烛递给他。
叶锦珍接过来一看,发觉下面没有自己做的印记:“这怎么没有印记?……难道,没有迷药?”
谢无咎点点头:“没错。我怕你准备的掺了迷药的香烛,还在你店中。”
叶锦珍出了一身冷汗:“香烛是寻常香烛,那为何她……”她临死前,为何说香烛有毒?
他忙去铺子里查点一番,果然原先备在五个铺子里的五十根掺了“料”的香烛,还放在库中。各家掌柜得到他的消息,就收起来了,五十根,一根都不少。
孟濯缨猜测,她假装中毒,是决心放过晏奇了。
叶锦珍骗她,是想求她放过他和晏奇,喻清客最终是答应了。
唐秀嗟叹一声:“可她放着你们两个‘狗男女’吧,看着就生气,大概怕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何况,她杀了那么多人,晏奇不会再理她了,她一个人,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就干脆被你杀了算了。也算了解你们三之间的恩恩怨怨……”
叶锦珍无言片刻:“……哪里有什么恩怨?晏奇一个孩子,当时自己都顾不好自己,还尽心尽力的养大了她一场,难道还是她的错?是她不该行善吗?农夫与蛇,错的当然是蛇,谁叫她天生毒牙?”
他想了想,觉得这比喻也不算贴切,何况,他私心还是觉得喻清客也有可怜之处,于是又解释道:“晏奇养她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是条毒蛇。自然,你如果想说,当时收养她照顾她的若不是晏奇,而是一户寻常人家,她或许成不了毒蛇,那我也无话可说。”
京中刚安静了几日,这天将晚,谢孟二人一同追查一桩案子,刚到城门口,就见巡防营将内外都布控的扎扎实实,一行人蓬头垢面,装在七八个囚笼里,延绵半里地,浩浩荡荡的押解进了京城。
囚笼中人犯,一个个埋面俯首,无颜见京城父老的惭愧模样。
看领头骑着高马,押解人犯的,居然还是个军官。
二人对视一眼,俱有些震惊。何处出了这样大的大事,竟然半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第123章 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