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第117章

作者:海青拿天鹅 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古代言情

  我说:“此事过后再议,我等须缓一缓,再想些主意。”

  正说话间,忽然,那城门处忽而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我连忙再望去,却见是一辆拉棺材的马车,后面跟着扶灵哭丧的人,边哭便走。

  周围人嫌着晦气,纷纷让开,城门的卫士也不阻拦,挥挥手,让他们过了去。

  看着那边,我心头忽而一动。

  “霓生,你可有想法?”这时,太子妃不安地追问道。

  我说:“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夫人与公子须得做做样子。”

  太子妃的声音有些讶异:“做甚样子?”

  “夫人可会大声嚎哭?”

  在雒阳的诸多的热闹去处之中,人们一辈子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除了求神告佛的庙宫,便是城西的福寿里。

  原因无他,福寿里做的全是白事生意,从寿衣寿材纸钱刻碑到堪舆安坟送葬哭丧,一应之事皆可在此处买到。据说此处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三年前公子大病的时候,这里的所有店铺都空空荡荡,不是世道萧条,而是被抢购一空。如果公子在那场大疫中不曾挺过来,桓府说不定也会光顾这里的生意。

  近来世道还算安稳,死于非命的人并不很多。然而世上每日有人出生,便每日有人老死,福寿里的各处门面从来不缺客人,从早到晚开着,店家淡然迎来送往,皆颇有入玄之风。

  我驾着马车,来到福寿里前,没有进去,只在街口等。

  没多久,我便见到一辆拉棺材的牛车悠悠走了出来。那棺材一看就知道用料不错,兴许也有些分量,牛车走得不太轻松。

  我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在马车里等着,别离开,朝那人走过去做了个揖。

  “足下,可是去为人做好事?”我笑眯眯问。

  那人道:“正是。”

  我说:“我这里也有件好事,须得足下帮上一帮。”说罢,将袖子下的几块碎银亮了亮。

  那人目光一动。

  “何事?”他问。

  “无他。”我说,“足下只须驾着这牛车,领着我往城外去,再另寻一处城门回来。”

  那人听着,露出些疑惑之色,正要开口,我打断道:“足下旁事莫问,照做便是。这不过是一半,待得出了城,还有另一半。”

  说罢,我将那些碎银放在他手中。

  “郎君,现在便去么?”那人立刻将碎银收起,眉开眼笑地问道。

  我说:“还须等一等,足下可知哪家的丧服便宜?”

  天气晴好,一个时辰之后,我驾着马车,又到了方才那处城门前。

  所不同的是,前面多了一辆拉棺材的牛车,而我穿着斩衰坐在马车上,车顶盖着白布,而马车内,则传来哭泣不已的声音。

  两旁的人见状,大多露出些怜悯之色,但随即让向两旁,似乎唯恐沾了晦气。

  没多久,城门前的守卫已经近在眼前,我大声咳了两下,只听车帏里面,骤然传来太子妃拖长的哭腔:“我那夫君啊!你怎走得这般早!抛下我母子二人如何度日,你好狠的心……”

  这声音隔着几步都能被人听见,几个正在查问行人的卫士看到牛车到了近前,忙向两边让开。

  “诸位将官!”我哭丧着脸朝他们作揖,“小人家主昨夜急病去世,想是染了疫疾,夫人恐连累周遭,今日一早便拉去城郊安葬,还请将官通融!”

  听到疫疾二字之时,周围人的面色皆微微一变,好些人急忙又让开了一些,那些守卫亦露出嫌恶之色。

  “快走快走!”一名将官恶声恶气地挥手道,“不得在此逗留!”

  我忙又作了几个揖,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直到过了城门,一路皆畅行无阻,只有太子妃那哀戚的哭丧声犹自从车帏后传来:“我那狠心的夫君,你怎死得这般惨!你不听妾劝谏,终是得了报应……”

第89章 鸿鹄(上)

  将剩下的钱交讫之后,赶车人赶着牛车,悠悠朝另一个方向的城门而去。

  我则赶着马车,沿着雒水一路往东。

  行走了十里之后,约定见面的那处河滩已经在望。此地并非要道,来往的人稀少,天气寒冷,亦无游人。

  那河滩的四周,长满了杂木和高高的芦苇,可遮蔽来往闲杂视线。

  我将马车在路旁停好,除去身上的斩衰和一应治丧之物,这时,太子妃亦从车帏后面露出脸来。

  “便是此处?”她问。

  我说:“正是。”

  “沈冼马他们还不曾来到?”

  我说:“他们要先到田庄里,还要更换车驾掩人耳目,须得些时辰。”

  太子妃颔首。

  四下里无人,太子妃和皇太孙从马车里下来。

  水边的风不小,将车帏吹得猎猎作响,比城里冷不少,太子妃和皇太孙却似毫不在意。

  太子妃朝四周张望着,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惴惴不安,亦无方才在车中痛哭时的悲痛,眉间平静而舒展。

  皇太孙则似乎更为兴奋些,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水鸟,满面好奇之色。

  “母亲,我去那边看看。”他忽而指了指远处的芦苇丛,对太子妃道。

  我忙道:“皇太孙不可过去,那里靠近水边,甚是危险。”

  “不妨事。”太子妃却道,对皇太孙说,“去吧,小心些。”

  皇太孙抿唇笑了笑,应下,随后往那边跑了过去。那奔跑的模样,教我恍然有些错愕,这才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

  我搓了搓手,对太子妃道:“此处风大,太子妃还是到马车上去吧。”

  “不妨事。”太子妃说着,只将眼睛望着皇太孙的身影,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她又望向远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水边上,皇太孙忽而朝太子妃招手,示意她过去。

  太子妃莞尔,随即朝他走过去。

  我也跟在后面,到了水边,却见皇太孙指着芦苇丛里,问太子妃:“母亲,那可是野鸭的巢?”

  太子妃看了看,道:“那是鸿鹄。”

  “鸿鹄?”皇太孙想了想,又问,“鸿鹄飞得那般高,怎将巢穴筑在在芦苇丛中?”

  太子妃注视着他,神色温和,片刻,道:“因为鸿鹄飞得再高,也须得在安宁之地歇宿。”

  皇太孙颔首,若有所思。

  太子妃没有多言,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转身而去。

  一番奔波,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了中午。公子他们还未来到,我将早晨预备好的浆食取出来,与太子妃及皇太孙一起分着吃了。

  两人从昨夜到清晨,一直如惊弓之鸟,想来也不曾好好吃过食物。当他们看到那包袱里的烙饼时,目光皆微微一变。不过到底都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饿了馋了便顾不上装斯文,就算没有箸,也要先将烙饼撕碎,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带得我也不好意思作饕餮状,只好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心中倏而无比怀念公子,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忌讳许多,他就算露出嫌弃状,也并不会真的嫌弃我……

  “你叫云霓生,对么?”正用着食,皇太孙看着我,忽而道。

  我答道:“正是。”

  皇太孙道:“你会许多本事。”

  我谦逊道:“奴婢不会什么本事。”

  “你会。”皇太孙的声音稚气却又透着老成,“是你救了我和母亲。”

  我讶然,片刻,道:“是沈冼马、桓侍郎和范少傅救了殿下和太子妃。”

  “不是。”皇太孙神色淡然,“是你出的主意,他们都听你的。”

  我:“……”

  “且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去看了那些宫人,她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皇太孙道,“我知道那都是你做的。”

  也并非所有人都人事不省。我心道。

  不过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方才我还觉得他究竟仍在稚弱稚龄,与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有贪玩好奇之时,不想他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犀利。

  “陵,专心用食。”这时,太子妃轻声提醒道。

  皇太孙看她一眼,乖巧地继续吃烙饼。

  太子妃将半块烙饼撕碎,放在他面前,看向我。

  “霓生,”她说,“你还未曾与我说,那两个宫人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将那时放火以及公子杀宫人的事简要地说了说,太子妃颔首,少顷,露出感慨之色。

  “桓侍郎平日文质彬彬,不想遇事之事,亦是果决。”她说。

  我颔首,心中不禁有些骄傲。

  公子这般身份的人,总会让人有些外表风光实则无用的错觉,故而每当他做出事来,总会让人惊异不已。自遮胡关以来的数次危机之事,他处理得都颇有急智,应变之敏锐妥当,便是我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而我知道,他之所以会杀那两个宫人,是因为他回来找我……

  每每想到此处,心底总像塞满了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甜甜的,却有些涩。

  我想,我会因此而惦念一辈子,而其中的遗憾,或许也会让我对他内疚上一辈子。所以,他最后在我走了以后,恼恨我恨得凶一些,最好立刻将我忘掉,转身就去娶一房美妇,让我得知以后也好陡然清醒过来,让那些不切实际的情愫快快消散,各自过回该过的日子。

  你会高兴么?心里时常这么问。我当然不会高兴,但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她二人也是我初入东宫便跟随在侧的老人。”太子妃继续道,“不说恩义如山,情分总是有些。我被庞氏拘入慎思宫时,二人决意跟随,我曾觉感动不已,不想……”

  她说着,叹口气,“她二人这般下场,想来亦是报应。”

  “并非报应。”这时,皇太孙道。

  太子妃露出讶色,看向他。

  皇太孙神色认真:“若是报应,外祖与外曾祖一家横死于庞氏之手,又作何解释?”

  太子妃怔了怔,面色倏而发白,皱眉:“陵!”

  “母亲。”皇太孙道,“过往因果,皆利益交锋使然;母亲与我得以保全至今,亦乃众人智谋之力。而笃信命数,必使人怯懦,母亲切不可自伤自卑,沉溺逃避。”

  太子妃惊诧不已地看着他,眼眶一红。她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片刻,转过头去。

  我看着皇太孙,心底亦是吃惊,正待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声音,似乎是车马声。

  “太子妃和殿下在车上莫动。”我即刻放下烙饼,放下车帏站起身,一边摸了摸藏在厚衣服底下的刀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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