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他们似乎觉得有理,一面可惜着,一面继续七嘴八舌。
“霓生,”我正要走开,一人似乎想起什么事,道,“先前府外有人来找过你。”
我讶然:“可知是何人?”
“这我可不知。”他说,“我出门去的时候,有个人走来,说是淮阴侯府的。他说你今晨巳时在那边落了物什,让你今日去取。”
我目光定住。
“那人何时来的?”我问。
“那光景,当是午时。”
我谢过,转身走开。
长公主和桓肃连同贴身侍从都去了宫中,剩余的人大多偷闲去了,这院子甚为安静。我转了一圈,回到公子院子里的时候,心思仍是不定。
巳时。
狗屁的淮阴侯府,今晨巳时,我正是在□□。那物什也不是别的,正是公子的尺素。
秦王这阴魂不散的,倒是将我这些日子的去向打听得明白,知道用淮阴侯府做幌子。
我回到房中,思索了片刻,觉得可暂时不用去管它。尺素我自是要取回来,但秦王那般不要脸的人,说不定又在打着什么让我伤脑筋的主意。我的确在乎尺素,但并不打算因为它,被秦王牵着鼻子走。
深吸一口气,我看了看四周。
该是收拾物什的时候了。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那些衣物什么的,收拾起来没完,我并不打算拿走许多。
这时,我看到了墙角的衣柜。
——你这几日可收拾了衣柜?
公子方才说的话似乎又响起,我心底动了动,打开柜子,首先看见了一只锦筒。
那是我专门用来收纳公子书法的锦筒,公子给我的所有手书,我都装在里面。如果说我有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话,除了金子,就是它。
我忍不住将锦筒拿起,拆开绳结,将里面的纸卷倒出来看。才展开,忽然,我我发现最里面的一卷有些不一样。它卷得细细的,用一根精致的细丝绦束着,甚是漂亮。
我不禁愣住。
这看上去全然陌生,我十分确定这不是我做的。
我忙将那丝绦拆开,展开纸卷。
这也是一幅手书,上面的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公子之手,很漂亮,比我从前见过的都更有几分力道和风骨,洋洋洒洒,教人一见生爱。
但上面的内容却不是他作的赋。
那是《诗》中的名篇。
蒹葭。
我看着那诗,怔忡不已。
这是那书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记得我第一次和公子谈诗的时候,我们就说起过。跟我不一样,公子最喜欢《无衣》,并且还沾沾自喜地鄙视我的品位,说我庸俗。
我那时刚刚认识沈冲,被他迷得七荤八素,读到这诗,简直遐想得灵魂出窍。而听了公子的话,我觉得公子当真是不解风情,空有皮囊。
我认真地对公子说,如果他哪天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将此诗赠她,就算有天大的险阻,她也会答应公子。
公子对我的话甚是不以为然,说他喜欢上谁,还用得着追么?
……
我看着那诗,只觉心跳再也抑制不住,砰砰撞着,一时间,却是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倏而化作涩意。
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卡着,那些字迹在眼前变得模糊,水雾在视野中蔓延开来。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须得试试才知晓。”
那时候,我跟公子一番理论了一番,恰似对牛弹琴,末了,他懒得理我,这般敷衍道。
我深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静下来,却愈发哽咽得凶。
正在此时,突然,门上传来叩响。
“云霓生,”一人在外面道,“长公主回来了,让你到后园中去一趟。”
思绪被打断,我忙拭去眼泪,答应一声。
看看窗外天色,刚到黄昏。
心中有些惊讶,我以为长公主必然要在皇宫中待上许久,不想现在就回来了。
她既然回来了,那么公子……
我忙将那些书法收进锦筒里,正要放回柜中,想了想,低头看了看宽大的外袍,还是塞进了里面。
长公主叫我去不知何事,为防万一,我须得做好随时溜走的准备。
门打开,只见是一个长公主的近侍,在廊下站着。
“快些,长公主还在等着。” 他催促道。
我出了门,正要随他离开,忽然发现背后有动静。
不好!
心中警醒,可未及避开,脑后突然被沉重一击。
陷入黑暗前,我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果真以为你能骗过长公主?”那像是家令徐宽,阴阳怪气道,“竟还敢引诱公子,贱婢……”
第113章 金蝉(上)
头沉得很, 好像压了万钧的石头。
我在颠簸中渐渐恢复知觉, 迷茫中, 先前的事纷纷涌起。
——贱婢……
眼睛倏而睁开。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我躺着的地方, 似乎是在马车上。
嘴巴里被塞了东西, 像是破布,我的手也被反绑着, 四周不算漆黑,但看不清。我睁大眼睛观察, 自己似乎是被装在了一个麻袋里面。
后脑仍隐隐生疼,下手的人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力道拿捏得不好, 也没有打中要害,以致于我晕得不够透彻。
不过这马车甚为颠簸,当是在土路上跑, 将我的身体震得筛糠似的。
“……阿洪, 这路上这般颠簸,她不会醒来吧?”
我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 像是驭者。分辨了一下,当就是方才在门外唤我的内侍。
“放心吧。”那个叫阿洪的人声音很近,应当就在我的身旁,毫不在意地答道, “就算她醒来又如何?嘴堵着, 手足也捆着, 莫非还能飞了?”
此人我认得,是长公子身边的侍卫,平日在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虽不算熟识,但也时常打招呼。
而外面的内侍叫陈定,平日里时常来公子院中给长公主传话,也算得熟人。
加上一个徐宽,此事是长公主指使,乃是无疑了。
只听阿洪叹口气:“我说,张内官下手也太狠了。这云霓生一个女子,又是打晕又是捆绑的,她平日为人不错,还给我算过命。”
“我等都是听人吩咐的,哪管得了许多。”陈定道,“这云霓生也是咎由自取,早听说她勾引公子,不干不净的,今日公子竟跑到圣前请命,说要去任平越中郎将。”
平越中郎将?我正艰难地用活动着双手,试图从衣袖的缘里寻找一直以来暗藏的薄刃,听着这话,不禁定住。
平越中郎将,乃镇守南越的主官,统辖南疆兵马,治所在广州。虽是个领兵带将的官职,但南越离雒阳遥远,故而它地位虽相当于刺史,却不算个好差事。往常,皇帝要是对哪个地位颇高的人有了看法,又不愿意撕破脸,便会将他任为平越中郎将,以一脚踢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而上一任平越中郎将,就是这么一个倒霉的人,不久前死在了任上,数日前消息才刚刚传报到朝廷。只是朝中争斗如火如荼,无人分神理会此事。
“这与云霓生何干?”
“怎会无干?公子这些年来,愈发与家中对着干。又是习武,又是一意孤行去河西,又是要出去开府,他一个金枝玉叶的公子,何来这许多想法?不都是那云霓生唆使的?”
“可长公主这些年来也不曾说过什么。”
“长公主不说,可不见得她不曾记在心里,她一直忍着,也不过是看云霓生为公子挡灾之事。”
“莫非现在不须她挡灾了?”
“屁的挡灾。”陈定道,“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表公子手上,淮阴侯也想给他寻个挡灾之人,便来求长公主将当年给公子算命的方士请回来。你莫说,就在上个月,还真的将他找到了。不过长公主不曾告知任何人,也不曾告知淮阴侯,却请那方士又给公子算了一遍,问他可有另外给公子挡灾之法。那方士得了长公主钱财,也是爽快,当即作法,说公子因得长公主多年来修善积德,命数已改,如今乃大吉之相,便是无人辅弼也可平步青云,福寿延绵。那方士还给云霓生也算了一卦,说的什么我就不知晓了,不过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阿洪似咋舌。
“还有这般曲折?”他说。
“那可不!”陈定道。
“可昨日长公主还让云霓生去宫中给圣上挡灾。”
“那有何妨,她可挡灾乃是实情。”陈定道,“何时用何时不用,长公主早就想好了。徐内侍这会恐怕正领着人搜这婢子的屋子,据说她偷了府中许多钱财,啧啧……”
我听着,明白过来。
心中长叹一口气,我究竟是将长公主想得太简单。回想起徐宽那话,长公主当是对我的把戏起了疑心,只不过觉得我的计策确实有用,将就着装下去罢了。她那般爽快地给了我金子,又给了我契书,现在想来,确实过于顺利。
祖父曾说,不管对方如何蠢,同一招切不可用上三次。
不幸,这也是一谶成真。
“是不像话了些,不过也犯不着如此。”阿洪叹口气,“这侍婢,公子一向甚是喜欢,府中谁不知晓。长公主这么干,只怕公子要闹起来。”
“那也无法。”陈定道,“公子为了她竟推拒了南阳公主的婚事。且他要去做那平越中郎将,你道是为何?”
“为何?”
“广州离雒阳何止千里,公子定然是要借机带着云霓生同往,逍遥自在去了。且不说长公主舍不舍得公子去那么远,此番公子立了这般大功,长公主可是想将他推上散骑常侍之位。一个十九岁的散骑常侍,那是何等了得,只怕下一步便是要去当侍中,可不比那什么平越中郎将强上千倍。云霓生竟敢引诱公子这般自弃,长公主岂肯容得她?”
“原来如此。”阿洪道,“说来,公子或许真的对这侍婢甚是有意。”
“哦?”
“他给她写了许多诗。”
我愣住。
“哦?”
“这侍婢身上有个锦筒,我方才绑她的时候发现的。”阿洪说着,似乎正拿起了什么,道,“全是诗啊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