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自是辅佐他成就大业。”云琦说着,有些兴奋之色,“云氏的名声,比你所知晓大得多。秦王说了,只要你我兄妹尽心辅佐,将来他得了天下,不但会赐我等荣华富贵,还会恢复云氏先祖爵位名号,云氏复兴,在此一举!”
我看着他,笑了笑:“哦?这么说,秦王要谋反?”
“谋反?”云琦不以为然,“你莫非看不出来,这天下不长久了,主弱臣强,大乱之兆。”
“话虽如此,乱从何起?”
云琦意味深长:“你看着便是。”
我还想再问,不远处响起鲜卑人的吆喝声,催促众人上马,继续赶路。
云琦不满地骂了一声,站起身来,掸了掸锦袍上的灰,继续上马。
将要进入大漠的时候,我见到了昨夜云琦向慕容显问起的裴司马。
一彪兵马约有二三十人,在大漠的边缘处与慕容显相会,领兵者,就是秦王帐下的司马裴焕。
这是个看着全然陌生的人,大约与秦王差不多年纪,浓眉下,目光炯炯。他与慕容显见礼之后,到帐中密谈了许久。而后,他走出来见云琦,最后,瞥了瞥我。
“我等往上谷郡。”他对云琦道,“稍后启程,以早日赶到。”
云琦露出讶色:“不是去秦国?”
裴焕道:“殿下昨日来书,令我等改道往上谷郡。”
云琦似乎不敢在此人面前多言,神色虽不悦,但只是淡淡应一声,并不多言。
我说:“秦王也在上谷郡么?”
裴焕看我一眼,道:“殿下之事,从不必告知我等。”
不说便不说。我无所谓。
比起秦王,我更关心公子。看慕容显的人马都撤出了凉州,我的心也安了下来。
不过裴焕比慕容显好不到哪里去,只让人给云琦和我换了马,带上糗粮和水,便催促上路。
二三十人的队伍,日夜兼程穿过荒漠,离上谷郡还有百余里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雒阳传来的消息。
那是在一个驿站用膳时,我听到两个驿路的使者聊天时说的。
就在不久前,周珲因一场风寒卧病。这般权倾一时之人身体不适,自然有许多人关心慰问,可惜正值国丧,禁绝宴乐,许多人便给周珲送去了补药。其中,会稽王奉上了会稽郡深山中出产的千年仙芝。周珲大悦,令人炖成汤药进服。而正当侍从捧着补药呈上时,不小心摔倒,汤药尽皆洒出。周珲大怒,正待斥责,家里养的狸猫却上前去舔食地上的补药残渣,片刻之后,突然抽搐倒地。
周珲大惊,即刻召来太医查验。太医告诉周珲,说药渣中有剧毒。周珲大怒,即刻命令严查。就在此时,有人密报,说会稽王有不臣之心,正要谋反。
周珲是个多疑的人,两事同想,越想越是不对,令卫尉以有刺客进了会稽王府为由,到会稽王府中搜索。不想,这一搜,竟是搜出了惊天大事。
卫尉在会稽王的书房里搜出反书,以及一封寄往会稽国的信。里面供述了如何派人假扮杀黄遨,实则杀皇帝的事。当然,这信里前前后后只有会稽王自己,东平王在这信中无一字提到,张弥之更是摘得干干净净。
第201章 上谷(上)
那两人议论之时, 旁边也有别人, 闻言, 忍不住插嘴道:“此事我也听说了, 只觉那狸猫也是怪异,补药的渣也是药渣,怎会去舔食?”
“这你便不晓了,”一个驿吏喝了口酒, 道,“那等贵胄的补药,自是要做得好吃些。据说那药渣里面有不少肉,狸猫是想将肉翻出来吃,这才中了毒……”
他们絮絮叨叨, 我没有理会,心思都停留在了他们提到的会稽王身上。
会稽王要谋反,自然不会把事情做得这般蠢。
至于周珲,此人本是无能之辈,突然因为先帝驾崩而得以位极人臣,置身于风口浪尖, 面上风光, 却早成惊弓之鸟。前面外戚, 除沈氏之外,袁氏、荀氏和庞氏皆得个惨淡收场。皇帝年纪尚幼, 朝政被宗室和世家紧紧捏着, 周氏唯有小心翼翼平衡各方之势, 方可求得安稳。
这般情势之下,会稽王下毒杀周珲,足够让他惊慌失措。
当然,会稽王是宗室,要动他,东平王的态度则是重中之重。
按道理,会稽王与东平王关系不错,又是宗室重臣,出了这等事,东平王当会出面为他开脱才是。但东平王自己也因为此事头疼,正愁不得开脱。
刺杀先帝的名声虽然由黄遨担着,但死无对证,且着实疑点重重,不少人怀疑他不过是做了替死鬼。而东平王紧跟着先帝左右,亲征和最后的驻跸之地都是东平王所怂恿。我跟随公子离开雒阳的时候,怀疑东平王与先帝遇刺有关的传闻已经在士庶间流传开来。
其实我曾很有冲动,到槐树里去一趟,如果老张在最好,请他帮忙将流言再散一散,最好弄得满城风雨,让东平王夜不能寐。不过联络上老张便等同于联络上曹叔,对于他那边的事,我一直有意回避,思索之下,还是不再轻举妄动的好。
不过现下看来,就算无人推波助澜,东平王也不可淡然处之。
有了如今这事,再将前面的疑点串起,事情的全貌都露了出来。
因先帝有意将会稽国撤除,会稽王世子为保住国祚,铤而走险,买通了张弥之,设计让东平王怂恿皇帝在那乡间驻跸。那串通二王声东击西的,也正是会稽王,如此以来,既可除掉皇帝,又可将弑君的罪名嫁祸到黄遨身上,一举两得。
不过东平王不是傻子,此事,他虽然得益甚大,却无形中背了个闷亏。他知晓若不能及时摘清,将来一旦时局不利,有人在此事上做起文章来,定然能教他脱皮。
故而会稽王被掀出了罪证,哪怕过程教人生疑,东平王也不会出面保会稽王。
不但不会保,他还须得顺水推舟,将事情做得场面轰轰烈烈,让会稽王死得更快一些,以树立他真忠臣的名声。
果然,那几人聊了一阵,有人问:“这么说,会稽王弑君的罪名落实了?”
“自是落实了。就在他下狱三日之后,他就在罪状上按了手印,当夜在狱中自尽。”
众人闻言,喟叹不已。
“这会稽王,竟敢下下此毒手,自尽着实便宜了他。”
“可不是,先帝那般年轻,啧啧……”
我听着他们说话,心中也不禁长叹一口气。
因为先帝之事,公子这些日子常闷闷不乐。虽然他总摆出来一副镇定或思虑长远的模样,在我面前,也很少提及此事,但我知道他一直不曾忘怀,并深深自责。
而如今,雒阳的事如果传到了公子的耳朵里,他大约也能立即想通。只不过他毕竟不知道我对张弥之做的事,大约仍会存疑。
裴焕和云琦也听到了那些人说的话,不过面上无所表示,用过膳之后,驿馆中的人已经换好了马匹,众人重新上路,往上谷郡而去。
虽然秦王的兵马叫辽东兵马,但因得要应对北边鲜卑人长久以来的袭扰,秦王驻守的地界早已远远超出了辽东国。上谷郡水草丰美,有险要可守,北控鲜卑,西接羌胡,多年来已经成为了秦王兵马实际的驻地。
雒阳及内地的人谈起秦王,大多爱说皇位纷争及三年前逼宫的事,但秦王常年驻守边陲,其实做下的大事比人们爱说的那些多得多。比如,他驻守以来,鲜卑等胡部滋扰内地之事,逐年减少,如今更是因得他对东鲜卑的挤压,使得鲜卑内乱,稳住了东北。再比如,他驻防上谷郡之后,对西边羌胡连年进攻,收回了河套,将前朝以来因内乱而被蚕食的北面边境连为一体。也正是因此,秦王如今手中实际控制的疆域,从辽东到河西,比任何一个州郡都大得多。
上谷郡属幽州,幽州都督是中山王,幽州刺史名叫徐谦。不过有秦王所部兵马,比中山王和徐谦手里加起来的多多了,上谷郡的军政之权,也早已为秦王所有,异于诸郡。
进入上谷郡地界,各处风貌亦与别地迥异。原野之中荒地甚少,不是开垦成整齐的田地,便是圈起来做成草场。将要入冬的时节,农田上都是草堆,到处可见成群的马和羊。每隔数里,便可见村舍点缀其间,那些屋舍建得齐整,高处望去,如棋盘一般,竟不似寻常所见的农家那样新旧高低错落,随心所欲。
“这是何乡何里?”我不禁向旁边一个士卒问道,“观之甚为与众不同。”
那士卒这些天来与我混得熟了,闻言笑了笑,道;“地名我是不知,不过上谷郡这样的地方多得是,不足为奇。”
“哦?”我讶然,“怎讲?”
士卒道:“这些都是殿下找来的军屯兵户。前些年,各地都有些天灾,不少人涌来了幽州。正好从前上谷郡为鲜卑和羌胡袭扰,民人稀少,有大片荒废,殿下便顺从朝廷号召,收留了许多流民,将他们编户为屯,养养马种种粮,要出征时也好征些壮丁。”
我了然,仍觉得新鲜,道:“做兵户辛苦得很,那些流民也愿?”
“那有甚不愿,再辛苦也能吃饱穿暖,总强似卖儿卖女还要饿死。且我们殿下虽给他们编户,但从不入籍,谁要是想回乡了,向官府说一声,自去便是。但便是如此,走的也甚少。”
“怎讲?”我问。
“且不说各家差不多都有人在营中做事,割舍不得,但说此地的徭役税赋,比别处轻了不止一半,日子可过得殷实多了。这些兵户不但不走,有些人还将同乡也拉了来,你看这些田地,原本都是荒野,都是新来的兵户开垦出来的。”
第202章 上谷(下)
我了然, 四处望着, 只觉颇是有意思。
公子曾经跟我分析过,秦王这么多年来之所以屹立不倒, 乃是根基深厚。而他所谓的根基,并不在朝中,不依附于任何豪强势力,而在于自身。
辽东的十万兵马,其实一半以上不在朝廷编制之中,当初秦王到辽东时, 接手的兵马不过两三万。而后,文皇帝各种明里暗里地做些小动作, 诸如削减军费, 缩编士吏之数, 或者以重新分配防务为由, 将秦王手下兵马分到其他将帅麾下。但秦王不但没有因此受到削弱,反而日益壮大起来, 数年内聚起十万之众, 且自给自足, 从来不向朝廷要钱粮。
要命的是,秦王还颇为争气。
其他北边戍卫的将领王侯,每逢诸胡袭扰, 总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应对失据, 胜少败多, 抵挡不住就只好回头向内地求援。而内地诸郡兵马调配本不如边境集中, 每每出了这样的事,最好搬去救火的,也只有秦王。
全赖这些同行帮衬,久而久之,秦王的辽东兵马成了北方诸胡与中原之间的屏障,朝廷就算对秦王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也并不敢再加以裁撤。就算是先帝这样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也只能从撤换秦王将兵之权这样的事情上打主意,而不是将辽东兵马解散。
我想,如果公子此番是跟着我一起来,想必触动更大。
“这些村乡之中,可有大户?”我问。
“有甚大户。”那士卒道,“从前是有些,不过大王为了安置兵户,出钱将大户的地都买下分了。如今能看到的田地草场,都是兵户经营。”
我颔首。
从进入上谷,到□□邸所在的居庸城,一路所见,皆是兵户组成的村舍乡邑,别处常见豪强庄园邬堡全然无踪无影。
没有大户,则意味着没有乡贤地主和豪强分割操纵,所有的民户的耕织出入,皆实实在在地进入了秦王的府库,所有人丁,也皆受秦王直接支配。这是所有皇帝梦寐以求而不可得之事,而秦王确确实实地做成了。
难怪秦王能够不依靠朝廷,轻松地供养十万兵马。
此情此景,若是先帝亲眼看到,应该不会再有秦王放归辽东的想法,并且还会干脆冒着辽东反叛的风险把他给杀了。
居庸城靠北,不如内地城邑热闹,却也甚为安定。我跟随着裴焕和云琦入城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路边的食肆店铺,仍有民人进进出出,街边上有老者坐着闲聊,儿童嬉戏,见到兵马路过,也不慌乱躲避。
秦王的府邸在城东,进了城门之后,行不足一刻,便到了宅前。
我骑在马上,举目望了望,只觉如果单看房子,大约会对秦王有所误解,以为他是一个超然世外无欲无求的人。这府邸,白墙黑瓦,看上去就是一所大些的宅子。若非门前有好些穿着齐整身形高大的卫士,以及高高低低的乘石及拴马桩,大约没有什么人会多看一眼。
众人下马之时,宅中有人迎出来,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面白无须,当是个内侍。
“裴司马,云大夫。”他微笑道。
裴焕和云琦看上去对他甚为恭敬,上前行礼。
我听他们称其为薛内官。
“不知大王可在府中?”裴焕道。
“大王早晨去了营中,还未归来。”那内侍莞尔,“不过殿下临行前曾告知我等,今日若无意外,裴司马与云大夫当会回到,若他未归,且请诸位领着客人到府中等候。”
裴焕和云琦皆应下。
这内侍口中的客人,想来就是我。寒暄一阵之后,他看了看我,让手下给裴焕等人带路,自往宅中去了。
那引路的也是个内侍,我看了看他,觉得眼熟。
见我盯着,他笑了笑,道:“霓生姊姊,不想又见面了。小人冯旦,三年前曾与姊姊有一面之缘。”
我想起来。
三年前,秦王领兵入雒阳的时候,曾逼着我和豫章王去□□。那是给我在王府中引路的人,正是这冯旦。
“原来是你。”我了然。
冯旦笑眯眯:“正是,三年不见姊姊,姊姊愈发漂亮了。”
此人倒是嘴甜,我也不绷着脸,笑笑,随他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