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公子即反驳道:“这也不过是你猜测,迷信求神问鬼之事最易扰乱心智,岂可因此不顾安危。”
他跟我辩论的时候,一旦得了上风便会愈发没完,我忙道:“公子不是要来看我家如何模样,我带公子去看。”说罢,引着他往前走去。
我家院子门上的封条,本就是破的,公子方才已经进去过,便也无所谓封禁不封禁。
昨日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进来过。不想三年来第一次回家,竟是跟着公子。
“这便是你家?”公子从前庭走到堂上,四下里望了望,道,“确实修得不错。”
我也看着四周,没有说话。
屋子里值钱的物什自是早已经被官府的人搬空了,只有祖父从前最喜欢坐的那张旧榻,还摆在墙边,孤零零的。
虽然如此,屋子里的地面却甚是干净。铺地的席子已经被人收起,堆在了侧边的厢房里,墙角和房梁上也没有什么蜘蛛网。我知道这些大约都是伍祥等那些仍怀念祖父佃户做的,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这般了解此处。
但就算是有人用心维护,也仍然遮掩不住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了主人的事实。
这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带着从前生活的回忆,而如今,它们换了另一副模样。院子里长满了野草,祖父从前栽种的花树因为无人修剪,已经长得高大繁茂,那些精心修饰的园景皆消失不见,仿佛野地一般。
我看着这些,眼底涩涩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
说实话,来到这里,比昨日去给祖父扫墓更不好受。我知道会这样,所以昨天,我并没有勇气进来。
庭院的那边,就是祖父和我当年住的地方,我想走过去,但脚却似生根了一般,动也动不得。我瞥了公子,一眼,他正看着祖父在园中亭子上的题字,很是专心。
我深吸口气,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逃脱一段内疚的往事。
“那边可是霓生女君?”才出了院门,忽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高声喊道。
转头望去,只见宅门外的不远处,站着不少人,大约都是被这边的热闹吸引而来。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看那眉眼,却是从前常来我家帮佣的佃户儿子阿桐。
我讶然,愣在当下。
阿桐却露出笑容,高兴地朝我跑过来:“霓生,我就知道是你!”
他与我年纪相差无几,虽是佃户儿子,但无多讲究,一向与我以名姓相称。
我看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擦了擦眼睛,露出笑容。
“阿桐,”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说:“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阿桐笑呵呵,“方才他们还说看着像你,但不敢认,我说是不是一叫便知,果然如此!”
我不由地也笑了起来。三年不见,他还是这么大大咧咧。
“是了,霓生,你怎穿一身男装?”阿桐好奇地打量着我道。
我还未及回答,这时,别的人也已经到了跟前。包括伍祥在内,昨日的几个佃户也在里面。他们看着我,皆面露喜色,有的还像从前一般跟我见礼。
“女君,你……”伍祥睁大眼睛看着我,忽而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
虽昨日就见过,但他果真没有认出我来。
“伍叔。”我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今日回来祭拜祖父。”
伍祥颔首,擦了擦眼角。他的妻子陶氏却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女君,你……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陶氏从前一直在我家煮食,对我甚好。虽然我并不想在这般情势下与他们相见,但看着她的脸,心中愈加不好受起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我轻声安慰道,“阿媪莫哭了。”
“我怎能不哭……”陶氏一只手拉着我不放,一只手不住擦眼泪,“你一去三年,音讯全无,也不知在何处……我昨日还与丈夫说,过几日又要去给云公扫墓,不知说些什么好……”
“阿媪……”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鼻子也莫名地酸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的侍卫们见人多,走过来驱赶。我正要去解释,忽而听得公子的声音传来,让他们退下。
我转头看去,只见公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他,阿桐、伍祥和陶氏等人都露出诧异疑惑之色。
伍祥道:“女君,这位是……”
我忙道:“伍叔,阿媪,这是我家桓公子。”
“公子?”众人讶然,目光转向公子,又面面相觑。
伍祥率先反应过来,向公子一礼:“原来是桓公子,我等不知公子来到,有失远迎。”
他这些客套是当年随祖父学的,倒是有模有样。
公子微微一笑:“是我等不曾知会诸位,冒昧前来,叨扰了。”
他竟不似在雒阳一般,见了粗鄙些的人便不理会,说话温文有礼,竟是和蔼。
众人神色松下来,纷纷行礼。不少人偷偷打量着他,露出或是惊奇或是欣赏的神色。
当然,对于如今的身份,就算没听说过的人已经能才出来,无须多问。
阿桐问我:“霓生,你方才回宅中看过了?”
我说:“正是。”说罢,问他,“这宅中可是一直有人照管。”
“那当然,我们都替你照管着。”阿桐笑笑,“尤其是伍叔和陶阿媪,隔上三五日便要去看看可有须得拾掇修缮之处。”
“哦?”公子忽而插话道,“我见这屋宅有封条,平日进去无妨么?”
“那不妨事。”阿桐插嘴道,“从前曾有人要来买这田宅,官府的人带着去屋子里看了几回,早把封条破了,进去也无人理会。”
公子了然,片刻,又问,“这田宅,至今不曾卖出么?”
“不曾。”阿桐道,“虽有不少人来问过,可皆不曾成事。”
公子似颇感兴趣,“为何?”
“许是开价太高,”阿桐道,“还有便是……”他说着,忽而断下来,看着我,讪讪。
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是拿不吉利的传闻。
“就是开价太高。”伍祥把话接过来,神色自若,对公子道,“禀这位公子,昨日还有个妇人来问,好像是女君的远房亲戚,说这是云氏的祖产,想赎回去。”
听得此言,我的脸忍不住热了一下。
“哦?就在昨日?”公子讶然。
“就在昨日。”昨日与我说过话的佃户道,“口音甚是难懂,说是益州过来的,我等从未见过。恰好县里的户曹也在,与她谈去了。”
公子若有所思。
我唯恐他们说多了要生出枝节,忙道:“祖父与我说过,云氏确有一支在益州,常年经商甚是富庶。若他们可买下,也是好事。”
伍祥看着我,片刻,点点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女君,你方才说回来给云公扫墓,可曾到墓地去过?”
我看看公子,道:“我正要去。”
伍祥微笑:“如此,待我等引二位前去。”说罢,众人热情地引路,往目的而去。
第61章 时鲜(上)
公子果然有备而来, 酒肉三牲一应俱全。
山下的小祠里想来多年不曾这般隆重过, 侍从们又是打扫又是焚香,然后流水一般将祭祀之物抬进去,几乎摆满。围观的众人看着, 几乎直了眼睛。
“女君,”陶氏小声对我说, “这位公子这般大方, 可是与云氏有旧?”
我说:“并无渊源。”
陶氏露出诧异之色。
我忙道:“公子待身边人一向宽和。”
陶氏笑笑,无多言语。
说实话, 这般盛情,我也很是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窘迫。
虽然这些祭祀之物在公子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但如陶氏所言,这般大方,已经不能称之为聊表心意。我一个正经的后人, 昨日来祭扫的时候不过带了些点酒肉;而公子一个外人, 竟出手如此隆重。
我心虚的想,若那些牌位上的先人果然在天有灵, 也不知道会怎么议论我。
瞅瞅公子, 只见他立在一旁, 眼睛盯着那些牌位,似乎颇是好奇。
“公子可要来拜一拜?”我拜过之后, 对公子讨好地说, “这祠中许愿可灵了, 求财求运皆可。”
公子狐疑地看我一眼:“这是你先人,又不是神佛,外人如何求得?”
我说:“我先人都是豁达之人,甚好说话。公子如今献了三牲,便也算得与我家先人有交,他们自然也要佑你。”
公子虽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推拒。
他走到供案之前,向一众牌位拜了拜,姿态端正。
祭祀一番之后,我以为公子心意了送到了,便该回县城去。不料,出了祠堂外,他四处望了望,问我:“你祖父墓地在何处?”
我讶然:“公子要看我祖父墓地?”
公子道:“我既是为你祖父而来,自当要到墓前拜谒。”
我看他神色认真,并非说笑,只好引他去。
祖父墓前仍和昨日一般,还摆着些我昨日留下的祭品。公子看了看,问伍祥,“此处亦是尔等平日照看?”
伍祥道:“正是。云公一向待我等甚好,我等住处皆不远,平日里有了空闲,各家都会来看看。”
公子颔首,又仔细看了看墓碑,问我:“你祖父叫云重?”
我说:“正是。”
“可有字?”
我说:“字巨容。”
公子让随从也呈上祭品,认真地拜了拜。我在一旁看着他的模样,心想,他是个敬重学问的人,许是真的因为我平时的吹捧,他对祖父也有了崇敬之情,故而跟着来了这里。
扫墓之后,天色已经不早。
林勋走过来说,今夜还要回钟离县城中留宿,再不离开,只怕城门关了便不好进了。
公子应下,让侍从将祭祀的酒肉都交给在场的佃户,让他们各自去分。
佃户们皆露出惊喜之色,纷纷过来向公子道谢。
公子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往山下而去。
佃户们平日的生活我是知晓的,能丰衣足食便已是安乐,酒肉都须得有余钱余粮去换,食之不易。祖父从前逢年过节总会给佃户们分些酒肉,一年有好几回,这在乡中是出名的大方。而公子出手则阔绰得多,祭品之多,足够每家分上十几斤,众人脸上都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