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霓生,”走了一段,公子忽而转过头来问我,“你从前在淮南家中,每日做些什么?”
我回忆了一下,道:“有时跟着祖父去巡巡田,有时自己出去玩,再回来看看书。”
“你那田庄之中,可有最喜欢去的地方?”公子问。
我说:“有啊。我家东边有一处桑林,结出来的桑果甚大甚甜,每到成熟之时,我便每日去爬树。”
“爬树?”公子讶然。
我点头:“不爬树如何摘得桑果?”
公子:“……”
“你祖父也是士绅,可曾请先生来给你教授经史女诫?”他问。
我鄙夷:“请他们来做甚,还不如我祖父知晓得多。且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祖父从不逼我看经史女诫。”
公子对我大言不惭的厥词早已习惯,只是叹了口气,摇头:“怪不得。”
我瞅他:“甚怪不得?”
公子没有答话,却指指不远处:“看见那道小河不曾?”
我顺着望去,只见那的确有一道小河,蜿蜒而过,河边长满了芦苇。
“看到了。”我说。
公子道:“那便是我自幼最喜欢的去处,每次回到谯郡,我定要到那小河边玩耍。”
我了然,望着那边,亦不禁好奇起来。
“那河边有甚有趣之处?”我问。
公子兴致勃勃:“你去看了便知。”说罢,他轻轻打一下马臀,青云骢轻快地走下土路,朝河边而去。
河面很是平缓,最宽处也不过数丈。水中的都是卵石,水流经过,哗哗地想。我跟着公子下了马,踩着岸上的细沙过去,只觉绵绵软软,几乎没足。
公子走到水边,望了望,神色颇为怡然。
“如何?”他问我。
“甚是不错。”我说。
这是真心话。公子从未与我说过这里,我也从不知道公子还有这般乡野情怀。
公子道:“可惜秋冬水枯了些,若是春时,水漫上来更好看,还有野花。”
他说话的样子颇为认真,我忍俊不禁。只觉这话从公子嘴里出来,比看这些景色有意思多了。
我的兴致也起了来,道:“公子从前来此处做甚?游水么?”
“有时也游水,”公子道,“不过游水并非最有趣。”
我讶然:“哦?”
公子未多解释,只四下里望了望。未几,朝一处矮树丛走过去。只见他将那树丛的几根枝条划拉了一下,看了看,拔出腰上的短刀,将其中一根砍下。
他将枝条上的枝叶去掉,只留一根主干和树杈,又将树杈两头细细削尖,动作颇为麻利。
我在旁边看着吗,明白过来,那分明是鱼叉的形状。
我讶问:“公子会打鱼?”
公子看我一眼,唇角弯了弯:“我为何不会打鱼?”
说罢,他将袖口拉起,将袍裾别到革带上,又脱了鞋袜,将袴腿折到膝上。
他的小腿白皙而笔直,肌理线条紧凑,望之颇为顺眼。
我从未见过公子这样,定定看着,只觉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我从不知道的事来。
公子却神色自若,仿佛一个雒阳的名门世家公子,天生就会打鱼。待得将衣服整好,他拿着鱼叉踏入水中,径自朝水深处走去。
“公子,小心些。”我忍不住道。
公子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示意我低声。
待得再走两步,他停下来,握着鱼叉,盯着水面。
水声哗哗而过,仿佛除此之外无所动静。公子立在水中,如雕像般静止,引得我也不禁摒心静气。
突然,他将鱼叉扎下,在水面上溅起水花。待他再将鱼叉拿起来,只见上面已经叉着一条鱼,在叉尖上徒劳地挣扎。
我又惊又喜,不禁笑起来。
公子将那鱼取下,扔到案上,我忙跑过去,拾起鱼,放到竹篓里。
他的确是个高手,没多久,接连再下,虽得到的鱼有大有小,但几乎每次都不落空。
可惜鱼篓不大,未多时就满了。
公子走回来,坐到沙地上,我取出巾帕给他拭净腿上和脚上的水,船上鞋袜。
“打了多少?”公子问。
“有七八条。”我说,“可要拿回宅中?”
公子摇头:“这鱼已经刺伤,死了就不好吃了,须得现在就做。”
我诧异不已:“现在?”
“自是现在。”公子说着,站起身来。
他将短刀在水中洗了洗,又将一条鱼从篓中取出。我见他竟是要剖鱼,忙要上前接替,公子却抬手将我止住,“你不会,勿动。”
我:“……”
他神色坚决,我也只好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看他动手。
跟打鱼比起来,公子剖鱼显然很是不在行。他盯着鱼腹,好一会,才下刀去,却划得不够开,掰扯得有些艰难。
我看不过去,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公子看我一眼:“你剖过?”
我瘪瘪嘴角:“不曾。”
公子:“……”
他没理我,将鱼腹再划开些,终于打开来。可当他看到里面血糊糊的内脏,他皱了皱眉。
我不禁问:“公子从前来打鱼,可有人陪伴?”
“宅中一个叫阿丁的老仆。”公子道,“可他三年前就不在了。”
我问:“打鱼也是他教的?”
“嗯。”
我心里叹口气,这位老仆确实有心,让公子做最有趣的部分,自己则揽在最脏的,让公子天真至今,给我们都出了难题。
那鱼腥十分钟,混着血气,我不禁想到遮胡关的时候,公子见到死尸便呕吐的事。正担心会不会再来,却见公子皱着眉,迅速将那些内脏抓出,待得取净,将鱼放到水中清洗。
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紧绷着脸,唇角几乎抿成一道直线。
一条洗净之后,他放在旁边的禾草堆上,又从鱼篓中拿出另一条,照样剖开,洗净……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忽而对公子生出了几分敬佩。
我说:“公子,鱼油和鱼子也甚是好吃,公子可留下……”
“不要了。”公子一口拒绝。
我只得闭嘴,继续看他剖鱼。
待得那些鱼全数收拾好,公子长吁一口气,将手在水中搓洗许久,用巾帕擦了又擦。
好一会之后,他终于将巾帕放下,又去取柴火。不远处的农田上,堆着许多禾草,河边上也有些被水冲来的树枝浮木。虽昨夜下过雨,但入秋日久,这些柴草都已经干透,可作烧火之用。
我正要跟着他去帮忙,公子却又将我止住,道,“你看着鱼,莫教野狗叼了。”
哪来的野狗……我四下里望了望,哂然。
阿丁显然仔细教了公子如何烤鱼,不一会,公子抱来柴火,在一处空地上堆好,还用石头叠起了灶,用树枝把鱼穿好,架在上面。
他这般流利熟稔,当他掏出火石的时候,我已经见怪不怪。
未几,禾草被点起,公子将干柴架在上面,将火拨旺。
他知道如何烧火不会冒出浓烟,免得将鱼熏黑;那石头灶台也搭得颇为讲究,不高不低,鱼架在上面,不会被火烧到,却能烤熟。
我蹲在公子身边看着,不一会,就闻到了烤鱼的香味。
公子不时翻动着,鱼皮和鱼肉的颜色渐渐变黄,鱼油在上面点点炸开,闻着那味道,我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给你。”待得烤好之后,公子取下一条,递给我。
我瞅着他,虚情假意:“还是公子吃吧,这是公子做的。”
“还有许多,凉了便不好吃了。”公子道。
我笑笑,不再推让,大方地接了过来。小心地在上面吹了几口气,咬下一点。
出乎意料。我本以为无盐无味,这烤鱼也就吃个香。但公子的手艺竟是精湛,鱼的表面虽焦黄,里面的鱼肉却仍然鲜嫩清甜,胜于我以往尝过的任何一顿。
“如何?”公子问。
我吃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
公子看着我,莞尔。火苗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带着一层温暖。
少顷,他转回头去,将烤好的鱼放在一边,又将鱼篓里剩下的鱼串起,继续烤起来。
公子的鱼虽然好吃,但毕竟都是大鱼,我们吃了三条之后,已经觉得饱了。
我将剩下的鱼盛到食盒里,公子将灶里的火灭了,与我一道牵了马,离开小河边。
“从前公子与阿丁来,也是公子烧食么?”我问。
“起初是阿丁,后来我觉得有趣,便自己来烧。”公子道。
我了然,忽而觉得公子跟那些离了仆人便如废物一般的纨绔还是十分不一样。至少只要他愿意,还会学着做吃的,且做得十分不错。这么想着,我的思绪又飘起。想当年祖父带着我在外头游逛的时候,也时常要露宿,自己煮食。可惜无论他还是曹叔,做饭最多只能做到可下咽,讲究美味则远远算不上。以至于后来回了淮南,我吃到陶氏做的饭菜之后,便坚决地要祖父将她请来做厨娘。
我以为公子又是捕鱼又是烤鱼,大概也玩够了,要回老宅里去。可过了岔路口,我发现他又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公子要去何处?”我问。
公子道:“再去寻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