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出云
嘉祥太上皇闻言心中一惊,他原以为夜无烟只是皮肉之伤,不曾想到他的手筋和脚筋都已经被挑断了。他回身,缓缓走到夜无烟身畔,犀利的黑眸中忽然布满了悲悯。
夜无烟瞧了一眼嘉祥太上皇,神思似乎游离在视线之外,淡若烟水般瞧了他一眼,便再次闭上了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就是这样无害而淡然的眸光,却似冰针一般扎入到了嘉祥太上皇心中。
“太上皇,老奴斗胆,希望太上皇能够……能够……”韩朔看到夜无烟死而复生,心中极是欣喜。他知晓太上皇对于夜无烟不是他儿子的事情,心怀芥蒂。是以,他想让他们滴血验亲。
太上皇自然知晓韩朔要说什么,他抬手止住了韩朔下面的话,回首淡淡对夜无涯,道,“无涯,你带他们出去一下。”
“父皇!”夜元涯不知父皇为何要他们出去。
嘉祥太上皇低声道:“孤有事和他说,你们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好。”
夜无涯凝了凝眉,示意云轻狂和坠子随他一道出去,可是云轻狂好似没有看到他的示意。还有坠子,虽然停止了凿药,却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也不起身。
“孤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只是有几句话要问他!”云轻狂也算是对嘉祥太上皇有救命之恩,是以嘉祥太上皇也没动怒,只是淡淡说道。
云轻狂向太上皇施礼道:“太上皇,万望恕罪,在下真的不能离开主子,这是做属下的职责。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在下绝不会透露出半个字。”
嘉祥太上皇望了一眼云轻狂,脸色阴沉了一瞬,双眸眯了眯,道:“你们倒真是忠心啊,也罢,无涯你也留下来吧,韩朔,拿只碗来。”
韩朔从旁边的木案上,拿了一只白瓷碗。
“王爷,太上皇要从您身上取一滴血,您忍着点疼。”韩朔低低对夜无烟说道。
夜无烟闭着眼睛,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似乎并没有反对。
嘉祥太上皇走到夜无烟身侧,执起夜无烟缠着布条的手腕。
夜无涯脸色变了变,似乎明白了父皇的意图。云轻狂似乎也明白了嘉祥太上皇要做什么,自嘲地笑了笑。
嘉祥太上皇执着银针在夜无烟的指尖刺了一下,滴了几滴血在白瓷碗中。
云轻狂原以为他要在这里滴血验亲,却不想他命韩朔端了瓷碗,最后瞧了一眼夜无烟,竟然率先出了屋。而床榻上的夜无烟,除了在他来时,睁眼看了看他以外,他一直是闭着眼睛的。方才滴血认亲时,他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
谁也不知道,夜无烟到底在想什么。
“王爷,你不想知晓结果吗?”云轻狂趋步走到夜无烟身畔,低低问道。
夜无烟睫毛眨了眨,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意来。
他到底是谁的骨血,这个问题对于他并不重要。他也不在意。他只要是娘亲的孩子就足够了。
院子里,忽然传来“哐当”的一声响,云轻狂走到门边,掀开棉帘,只见嘉祥太上皇跌倒在了雪地上。白瓷碗在雪地上碎落成一片又一片,几滴血溅落在雪地上,红的刺目。
只听得韩朔欣喜的声音传了过来,“太上皇,奴才就知道,璿王是您的孩子,果然是啊。”
云轻狂叹息一声,其实只要看嘉祥太上皇脸上的表情,就知晓了滴血验亲的结果。
嘉祥太上皇被韩朔搀扶着从雪地上站了起来,站在屋外凝立了好久,深邃的龙目中神情复杂。他一直站在那里,并没有再进屋,良久,他忽然仰天笑了起来。
韩朔站在一侧,望着嘉祥太上皇龙目中不断滚落的泪水,他都分辨不出这究竟是欣喜的笑,还是痛快的哭。
翌日,宫中便传出来夜无尘被太上皇遣到了西疆去做王爷,以及明太后被赐死的消息。西疆,乃贫瘠荒凉之地,谁也没有料到,太上皇会将一向宠爱的皇子遣到那里。
夜无烟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嘲地笑了笑。
他几乎可以肯定,有些事情,嘉祥太上皇其实知道是明太后所为的,只是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动她。或许是基于其他的考虑,也或许是因为没有证据。
他未曾想到,嘉祥太上皇会亲手赐死明太后。他心里,是不是对母妃,也是有感情的?
其实,夜无烟早就可以杀了明太后,只是,他一直想要让她看一看,看看他这个昆仑婢的孩子,是如何胜过他的两个皇子,坐上这九五之尊之位的。只是,最后,他却功亏一篑,让无涯做了皇位。
夜无尘被遣到西疆,应该是让她大大的心痛了一番,也让她的孩子尝一尝,被贬到边疆的感觉。
*
夜,对瑟瑟而言,忽然变得漫长而冷酷。
夜里,再也睡不着觉,她常常靠在窗畔,一靠就是一夜,透过窗子,静静望着天边冷月散发着清冷的月华。
冬天的夜本就充满了肃杀和无情,在这漫长的冬夜里,月光也显得愈加冷漠而孤寂。静静地照映在她身上,青丝在月光下飞扬,在这冬的荒漠里,像彼此牵挂的藤蔓,在彼此的生命中变成一种依依不舍。
不过,因为心底有了那么一丝期望,所以,便不再那么痛苦。
她曾经多次旁敲侧击地询问无涯,然,都没有从他口中得到一丝消息,而凤眠那边,还有娉婷,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都认为夜无烟是真的不在了。瑟瑟也曾经夜探皇宫,可惜的是,都是一无所获。
原本,瑟瑟和锦绣公主不算熟悉,这些日子,为了到宫中探望消息,也假借要去跟着锦绣公主学刺绣,向宫中跑了几次。可是,却依旧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得到。
他到底还在不在人世,就连瑟瑟都有些疑惑了。
日子一天天挨了过去,过了年关,又挨到了正月里。
南越地处江南,虽然这年冬日是意外的冷,但一过了年关,便逐渐有了春的气息。
距离当日的战事已经有一个月了,就算他受了伤,也应该好起来了吧。瑟瑟想起那个替身脸上的烫伤,是不是夜无烟因为脸上有了疤,所以不愿再见她?如若果真是那样,那么,她只有想些法子,激他出来了。
日落了,风凉了。
她坐在院子里,已经快半日了。她遥遥眺望着西天的彩霞,一双美丽的眼睛深不见底,似乎所有的往事都沉淀在眼眸之中。而那张清绝的脸很平静,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
“小姐,有贵客要见你!”紫迷在她耳畔低低说道。
瑟瑟轻轻“嗯”了一声,缓缓转首望去。
这些日子,夜无涯处理完朝中的事情,便会微服来寻她,最近因为年关,可能是宫里的事情忙,已经有几日没来了。她以为来的夜无涯,却未曾料到,竟然是赫连霸天。
他静静地站在院内的桃树下,浓密的墨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脸部轮廓分明,透着一种孤绝的味道。质地柔滑的黑色长衫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隐约可以看出衣衫下那一身健美强壮的肌肉,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无法逼视的霸气。
他如此妆扮,依稀是当初失忆时,追随她的风暖,而非北鲁国的王,赫连傲天。
自从去年,在客栈分别后,瑟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未曾料到,他会忽然出现在眼前,就好似从天而降。他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似乎是刚刚赶到绯城。
“暖……”瑟瑟一看到赫连傲天,就有一种见了亲人的感觉,眼中的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滴落在地砖上,格外的响。
赫连傲天无限怜惜地凝视着瑟瑟,大步走了过来,伸臂揽住瑟瑟的螓首,待她哭的够了,忽然低低说道:“主子,我一路急急赶来,腹中实在饥饿难耐,是不是该给我弄些吃的来。”
瑟瑟抬头迎上他灼灼的目光,擦了擦脸上泪痕:“好,去吃饭!”
梅香斋是一个包子店,这里的包子在绯城很有名气。但是,店面并不大,只是一座小楼,坐落在绯城不太繁华的平民区,远没有临江楼那样的气派。
瑟瑟和赫连傲天到了梅香斋,便吸引了众多人的视线,实在是身畔的赫连傲天太过吸引人的眼球,尤其是那一身的凌厉霸气。
掌柜的忙笑眯眯地迎了上去,瑟瑟点了几样包子,在小二的带领下,到了二楼的雅座。
这里布置的很整洁,却并不豪华,就算是雅座也不过是一张桌子,四壁用布帛围起来而已,比不上临江仙的雅室。
瑟瑟和赫连傲天分别落座,在等着上饭的功夫,瑟瑟道:“暖,你在绯城也呆了几年,是否尝过这里的包子。”
赫连傲天摇了摇头,道:“你没带我来过。”
其实,他也是自从失了记忆,才开始随着瑟瑟在帝都游逛的。之前,也不过是作为一个质子呆在绯城,行动并非自由的。
店小二端了包子过来,唱诺道:“二两梅花鸡蛋馅,二两冬笋梅花馅,二两香菇肉馅,二两梅花羊肉汤。这是二斤米酒。”
小二一边唱诺一边将手中的盘子放了慢慢的一桌。
瑟瑟手拿筷子夹起一只汤包,道:“你尝尝!”
赫连傲天咬了一口,只觉得肉香中透着一丝梅花的清淡香味,极是爽口,连声说道:“味道真不错。”他是第一次知晓梅花也可以做包子的。
瑟瑟道:“这里的包子是用梅花做的,据说,是在梅花开的最艳之时,又恰逢下雪。他们便将梅花和梅花上的雪一起采摘下来,储存到缸中。雪化后,雪水便有梅花的香味。再将梅花晒干,加上雪水,用菜肉调和,包成的包子。不过,也不是年年都能有梅花包子吃。因为,有时候,梅花开败了,都不会有一场小雪下。我想,在北鲁国,要是有梅香斋,应该每年能有这样的包子吃。”
赫连傲天笑道:“这种吃法倒是很风雅,北鲁国雪多,自然可以每年吃到这样的包子,”脸色又忽然一凝,低低说道,“瑟瑟,如今,那你愿意随我到北鲁国去了吗?”
瑟瑟迎视着他灼热的眸光和殷殷的期待,心中微微一滞。
她端起身侧的米酒,轻轻品了一口,脸色很平静,平静的令人心颤。她轻声道:“暖,我不能随你去,因为,在我心中,他始终都在,永远都在!”
赫连傲天的眸光在一瞬间暗沉下去,其实,他一早也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可是,听闻夜无烟故去,他还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如今,亲耳听到她的回答,他心中还是充满了沉沉的失落,和深深的悲痛。
时光不可以倒流,他和她这一世,终究是错过了!
他现在唯一还有一丝慰藉的便是,她悲伤时,肯让他陪在身边。
这,他已经满足很满足了。
“暖,对不起!”瑟瑟低低说道,执起手中的酒杯,将淡黄色的酒液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道,“来,喝酒!”
赫连傲天端起酒杯,和瑟瑟碰了一碰,仰首饮尽。
两人推杯换盏。
她也是有些酒量的,鲜少喝醉,可是,今夜,她却很想喝醉,或许只有酩酊大醉了,她才能忘记心中的伤痛。
*
夜无烟披散着一头黑发,坐在一张软椅上晒太阳。
左脸颊那块烫伤已经很浅了,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过些时日,应当便会消失殆尽。身上的伤大多都医治好了,只有几处较严重的,留下了疤痕。
他静静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优美的侧脸在日光笼罩下,线条优美如画,使他看上去好似寄身在一个凝露般的幻境里。
坠子伺候他几年了,可是每次看到他,还是会忍不住惊艳,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他那如同行云流水般的优雅的一举一动了。
他的手和脚还没有恢复过来,每日里只能躺在软椅上晒晒太阳。
嘉祥太上皇每日都会来这里探望夜无烟,不过,每一次来,他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瞧一瞧夜无烟便会离去。或许是心中的歉疚太深,以至于,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同他这个儿子开口。
每一次嘉祥太上皇来了,夜无烟都是躺在那里假寐,就算是醒着,他也是神色淡淡的。他对于父皇,更多的是怨。
他宁愿滴血验亲的结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样这么多年他所受的罪,也算是有些原因。可是,他竟然是。这何其可笑啊!
夜无涯下了早朝,带着两名内侍前来探望夜无烟。自从明太后被赐死,夜无涯已经好些时日不曾来这里了。或许,他也是有些怨恨他的吧,毕竟,明太后是他的生母,如若不是他,大约还不会死。
“六弟!”夜无涯站在夜无烟身侧,淡淡笑道,明黄色的宫袍在日光照耀下,灼灼生辉,极是耀眼。
“五哥,你不怪我吗?”夜无烟淡淡问道,这些日子夜无涯一直没来看他。
夜无涯摇了摇头,道:“六弟,我母后的死,不是你的错。我怎会怪你,这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
夜无涯轻轻叹息一声,道:“六弟,你想知晓她的消息吗?”
夜无烟摇了摇头,前些日子,他也派人听过瑟瑟的消息,听到她伤心难过,他心中比她还要难过。对她的思念,几乎将他的心弑咬而死。如今,他再也不敢听她的消息了。
“六弟,赫连霸天来绯城了。”夜无涯语气淡淡地说道。他听云轻狂说,夜无涯的手筋和脚筋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还不能使力,这需要一些刺激。
夜无烟听到赫连傲天的名字,心头一震,黑亮的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他来,做什么?”夜无烟凝声问道。一听到赫连傲天的名字,他的心中便不能平静。当年,在草原上赫连傲天敢当众送瑟瑟白狼皮,还敢要瑟瑟去和亲。那么,如今,他再来,定是因为听到了自己身亡的消息,前来抢瑟瑟了。
“你想听他的消息?那好,我告诉你!他的行踪我可是掌握的很清楚。”夜无涯凝声道,回首对身后的太监道:“念!”
“是!”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说道,他手中拿着一叠子帛纸,扬声念道:
“正月初十,天晴,江小姐着雪狐裘衣,紫色束腰裙,与北鲁国可汗至梅香斋用饭。两人共饮梅花酒,江小姐不胜酒力,车载而归。”
“正月十五,夜,江小姐着一袭杏黄色百褶裙,仿宫样,会赫连傲天于夜市。观花灯,赏梅花,与亥时至临江楼,两人共饮梨花酒,江小姐薄醉,在街上曼舞清歌,时街上游人如潮,不再观花灯,俱去观江小姐之绝世舞姿。观者众,路堵塞。北鲁国可汗携江小姐乘马车,子时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