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顾家落到如此地步,顾朝山这个当家主的肯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有他暗地纵容和默许,怎么会养大汪太太这个乡愚妇人的胆子?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顾朝山这种人了。
马典史将状纸小心收好,不无遗憾地叹道:“这份状子递上去,县台大人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上报。州府衙门那些老大人最讲究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到时候你们夫妻俩多半少不了一个流徏五百里的罪罚!”
顾朝山后背上的冷汗立时汨汨而下,知晓这绝不是吓唬自己的话。好在他还没有糊涂到家,一把揪住马典史的袖子求道:“兄弟救我,你既然伸手拦下状子,肯定不忍心我一家落到如此招人笑话的境地!”
马典史定定看他两眼,似乎在计较其中得失。
顾朝山赶忙又从怀里另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紧紧塞过来道:“只要兄弟你助我过了这道坎,日后我必然有重谢。这点钱先拿去上下打点,若是在外头看中什么如意的东西,只管差个人记在同茂堂的账上。”
马典史的面上这才和熙几分。
两个指头极利落地拈着银票拢在袖中,笑道:“我听说……你家顾秀才今天一早就醒了,醒了的第一件事不是为自己讨要个说法,而是立即收拾行李赶往省城。他昨天晚上还在鬼门关转悠,今天却这么心急火燎地拖着病体上路,不过是为了大家的面上好看。”
多善解人意的娃,可惜摊上了这么一对不靠谱的狠毒爹妈……
马典史不住摇头喟叹:“年青人又分外要面子,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愿惹外人看笑话。千幸万幸,你生了一个懂事的好儿子。以后再有人胡诌他不体恤父母,我第一个跳出来给那人两个耳刮子。……”
顾朝山面有惭色,呐呐不成语。
马典史暗暗嗤笑不齿,语气却更加温和,“你家老太太着人写下这份状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人家其实是为了顾衡出气。如今正主走了,你再回去好生安抚一下老娘,满足一下老人家提出的要求,这件事就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大家伙儿都相安无事。”
顾朝山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搓着手嘿嘿笑道:“如此这般便宜最好,只是县台大人那里还要兄弟帮着美言。”
马典史心头越发不屑,有这等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为父,有汪氏那等无情无义心无半点慈爱之人为母,顾衡真真是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马典史终于下定决心再无迟疑。
神色就陡然转厉,“县台大人那里还好说,只是莱州县城里悠悠众口如何杜绝?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我们这些当差的如何管得了别人?再说我们担了天大的干系,把这件事轻轻放下,你家那位太太日后又生歹意或是施毒或是拿刀,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顾朝山目瞪口呆,刚才他只顾欢喜,只顾把这件事尽快糊弄过去,根本就没有虑到此层情由。
马典史慨然一叹。
“此事若想事事周全,少不得我要来做这个恶人了。顾衡昨日早上在同茂堂门前险些丧命,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既然这样只能将他和汪氏远远隔开,最好这辈子都不再见面。即便见面,汪氏也不能仗着生母的身份,对顾衡颐气指使肆意妄为。”
顾朝山自以为听明白了这话,立即拍着胸脯表态道:“若是县台大人能够既往不咎,悄悄放了汪氏不追究。回家我就把这个狠毒妇人送到城外庵堂,吩咐那里的师姑严加看管,让她在青灯古佛面前苦修,不到老死绝不放出来。”
马典史心头蓦地一冷。
心道这世上果然知父莫若子,那青年曾在中元夜里说,顾朝山此人为了眼前利益可以舍弃一切。那汪氏是他结缡近三十载的发妻,他却说要送到城外庵堂苦修,不到老死绝不放出来……
马典史忍不住就带了几分讥讽,冷笑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汪氏是为何要毒杀顾衡,完全是为了你的长子次子。什么相生相克不死不休,你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人到现在都深信不疑。”
他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到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不好听,难不成生母杀亲子的罪名就好听了?日后为了护着顾衡的这条小命,难不成你要把全家大小统统送到城外庵堂关着?”
顾朝山从头凉到脚板底下,灰白着嘴唇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好好的一家子人怎么变成这样?”
看着精明不过的人,净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这话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回答得了。有时候鱼与熊掌,真的不能兼得。
马典史就抬手指,指着廊下远远挂着的一对金睛翠羽黄雀道:“这是海外来的稀罕品种,是县台大人的心爱之物,隔三差五就要亲自给它们顺羽剪尾,掉两根毛儿都要将侍候的仆役骂半天。偏偏这对黄雀不能待在一个笼子里,待在一处就要相互啄杀。”
廊下阴凉处,做工精致的鸟笼半蒙着黑色绡纱。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里面各有一只拖着长尾的鸟雀,偶尔传出一两声婉转的鸣叫。
马典史感慨一回后,语气放软,“县台大人一看这不行啊,再把这一对黄雀关在一个笼子里,肯定要出大事儿。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将它们分开装盛着,隔上数丈远挂一个。每日里啾啾鸣叫,也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顾朝山开始还没有听懂,随即勃然变色。
马典史装作没有看到,依旧徐徐说着自己的主意,“如今这副局面还算是好的,若是顾衡真的没了性命,若是你家老太太一意孤行,不提这桩杀人案,偏执意告你们两口子忤逆不孝为顾衡出气,只怕县台大人想帮你一回都没地方伸手。”
他皮笑肉不笑的劝道:“你是个明白人,该怎么拿主意自个儿斟酌斟酌。想开些,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若是没有父子母子大义压着,只怕你们日后相处起来还自在些……”
顾朝山难看至极地咧咧嘴,脸上的神色又像哭又像笑。好半天才抽动了一下鼻子,低泣道:“将衡哥过继出去吗?他……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
马典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拿这话唬谁呢?
大家谁不知道谁的底细,那顾衡在沙河乡下一住十几年,也没见你有半分不舍。你膝下三个儿子的吃穿用度厚薄不均,只要脑门上长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瞧见顾衡正要秋闱,舍不得一个前程正好的未来举人公罢了。
他看不得顾朝山的犹疑不定,弹了弹公服上的灰尘,故作不耐道:“说起来这是你的家事,再耽搁下去就变成公事了。我拦得住这份状纸,可拦不住下份状纸。”
又冷笑连连,“毒杀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真是狗胆包了天。你不把这种事情的根源理理清楚,迟早还会惹出滔天大祸。到时候莫说是县台大人,就是皇帝老爷亲至,也救不了你夫妻二人的性命。”
顾朝山愁得抓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知道马典史的话不是纯然装面子情,寻思片刻后一咬牙道:“过继……也成,不过不能将顾衡过继给别姓人。我家老太太在早年轻时还生育过一个长兄,听说比我大五六岁,很小的时候就因故没了。”
顾朝山把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打定主意顺畅至极,“不如让顾衡记在他的名下,省得他……他大伯身后没有子嗣供奉香火!虽然我们父子变成了叔侄,但终究给我家老太太留了个念想……”
马典史听得满意至极,拍了拍手中的状纸笑道:“不管过继给谁,从此往后你们两下里住着,谁也用不着记恨谁。你家老太太也是个明理的人,这件事就由我来说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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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男主没有死,所以不能告汪太太杀人,想必古代还没有杀人未遂这个罪名。所以男主只想小范围把事情处理干净,眼下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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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客栈
刚刚下过入秋以来的第一场秋雨, 空气当中潮湿而阴凉。夜色苍茫的小客栈里, 初生秋露凝成的雾水缓缓聚结在细瘦的竹叶上, 又缓缓汇成水滴砸在地下,很快就渗进土里不见了踪影。
面色依旧苍白, 双眼却亮得惊人的顾衡接过卷成细条的纸张,见上头只有少少的两个字一一“已妥”,脸上就浮起一抹许久未见的轻松。
这段日子以来,钱师傅俨然已经成为顾衡的半个心腹。顾衡经手的许多事情, 也不再刻意回避钱师傅。所以接过纸条后,就淡淡问道:“来人除送了这个,还带什么话没有?”
这些日子发生的桩桩件件, 钱师傅都一一看在眼里。
听到问话后就老老实实答道:“这个人时常跟随在马典史身边,倒是个熟面孔。说经过顾氏各位族老商议,已将三少爷你过继到景山房顾大老爷顾朝中的膝下。”
钱师傅知道这些话极要紧, 所以一个字都不敢说错, “咱家老太太生怕有变, 说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 昨天早上已经让瑛姑娘代替你在祠堂里行了礼。且向官府告备,出具文贴凭证,从此与同茂堂顾家只是同枝而已!”
出了莱州县境后,顾衡就吩咐放缓行程, 目的就是为了听闻城里确切的消息。听得一切终不出自己的预料, 他眉毛一阵微微跳动。一边长舒一口气的同时, 一边寻思这位景山房的顾大老爷是何方神圣?
这小半年以来, 除了偶尔到德裕祥盐场,顾衡再没关心过其他的杂事。
钱师傅知道这一点,就赶忙解释道:“顾氏宗族今年年初重新修了族谱,将现存的几支嫡枝嫡脉的房头都请大儒起了正经名字,譬如景和堂、景宁堂、景山堂。因你在认真读书不好打扰,是我受老太太的委托将族谱录了一份回来。”
说到这里,钱师傅顿了一顿,“族里今年新增了十亩的祭田,收上来的粮食就专门匀给那些孤寡病残。余下的钱就修缮祠堂,或是给读不起书的孩子缴纳束脩。咱家老太太说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只冲这一条,顾九爷这个族长就当得极为合宜。”
顾衡缓缓点头,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面上已经不像前两日那般青白骇人。
顾氏宗族重修族谱的事他知晓一二,但因为一直人声沸沸没有个正式的定论,所以就没有举行相应的大祭。顾氏的发源可谓源远流长,其祖可以追溯到汉代光武帝的丞相、光禄寺上大夫顾泗阳。
这位顾先祖育有三子九孙,可谓是人丁兴旺官运亨通。随着朝代的更迭,其后更有无数的孙辈流落到中土各地。有些蓬勃兴旺起来,有些就悄无生息的没落下去,反正每一支有传承的都标榜自己才是正脉嫡枝。
莱州这一枝的血脉距那位汉代丞相也不知隔了多远,现任族长顾九爷殚精竭虑总想给后人一个交代。所以每隔个两三年就要请人把族谱重新小修一遍,巴不得史书上的顾姓人都是自家的祖宗,这桩事已隐隐成了周围人的笑柄。
顾衡虽然两耳不闻天下事,但也知道顾九爷为人忠厚,除了稍稍迂腐些是个处事极公正的人。
这人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莱州顾氏与京城顾氏联宗。只可惜莱州顾氏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京城那一枝顾氏根本就不屑谈及此事。
钱师傅见他精神好上许多,递了一个靛蓝素面靠枕过来,接着道:“当初修谱时,老太太还吩咐我给族里送了二十两银子,特特嘱咐在族谱上要新添一个名字。她原本早年间生养过一个儿子,可惜很早就因故夭折了,这位大老爷在族谱上的名讳就是顾朝中。”
顾衡从来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一个早年夭折的大伯,愣了一下后旋即爆笑出声。能被过继出去已经是自己的终极目标,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成为顾朝山和汪氏名义上的侄子,这其间肯定有人欢喜有人切齿。
钱师傅见了,心里也跟着欢喜。
他本就是外姓人,来顾家的时间也不过一年余,所以对这些老户的来由不是很熟悉。却知道这位小爷此时心情极好,也大致猜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所以只是垂手站在一边不语。
顾衡摇头叹息,“我筹划这么久,就是不知能不能摆脱掉这如附骨之疽时时发疯的一家子。当今皇帝以孝治天下,日后我无论走到哪里,单单一个孝字就足以把我压垮,所以只能尽人事知天命。没想到这回几方角力,竟然让我真得了大便宜。”
钱师傅一向不是喜欢动脑子的人,投身到了宽厚待人的顾家之后,更是卸了往日的一番雄心壮志。他本是个武人,这时候却觉得顾衡像是退却了往日的阴霾和沉郁,整个人都开始敞亮通透起来。
因是住的普通不知名的小客栈,除了供应中晚两餐和热水之外什么都没有。钱师傅就把行李里的酥油薄饼拿出来,问道:“这是瑛姑娘一并准备的吃食,我看你晚上都没用什么,这会儿就着热茶先垫巴一下可好?”
虽然提前做了充足准备,但是足可致命的毒素还是让顾衡很吃了些苦头。又为了搏得方县令的同情,待毒药稍清他就奔赴省城。把一个伤透心却不愿向人诉苦的可怜人儿,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大家面前。
出了莱州县境,就不用那般急慌慌地赶路,毕竟该上演的戏份自己都已经演完了。中元夜那晚商量余下的细节时,并不完全知情的马典史曾问过,费这么大的心力到底值不值得?
顾衡将薄饼撕成小块,眉开眼笑地想,只要能将顾朝山和汪氏这道沉重如山的掣肘搬开,让他们在自己面前再不能道貌岸然乔模乔样,再不能时时端着孝悌二字,那么再多的毒药都是值得喝一喝的!
薄饼酥脆甘香,被烙成巴掌大的一块块。即便是冷的,吃起来也极易下口。
顾衡想起自己中毒后勉强睁开眼时,顾瑛脸上的惶急不安和忧愤难耐。他之所以稍稍清醒就急着赶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女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故意拿性命在做戏。
钱师傅把东西收拾好,又仔细把窗户和门仔细检查了一遍就退下了。漆黑的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沙沙的落在地上给人一种难得的踏实。顾衡在六角盆架前细细净了手,缓缓靠在小客栈简陋的架子床上,慢慢地琢磨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经过那场大梦前后十几年的洗练,汪太太的这点道行简直不够看。
当顾衡看到那些做工精细的点心时,还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结果第二日再到汪太太的房中请安时,就再没在炕几上看到那些点心的踪影,他就知道有些事无论怎么改变,该来的还是会来。
七月十八日,在同茂堂的大门口,顾朝山当着众人慷慨激昂地勉励各家儿郎努力上进,顾衡却是老神在在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宿命。
一袭沉香色缠枝莲菊纹妆花缎夹衣的汪太太最后时刻才迤逦而来,脸上容光焕发没有丝毫病色,根本不像一个久卧在床的人。用白丝帕将一杯芳香四溢的太禧白托举在手心,满眼是不容错认的慈爱和不舍。
“预祝你们旗开得胜……”
“在外头要收敛脾气要多学多看……”
酒水香醇,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甜腻。可以说是两世为人的顾衡就意味莫名的笑了一下,知道这里面多半掺了经过蜜炼的川乌头。而今天早膳时上喝的那碗用珍珠参炖的清油鸡汤,就是延缓这盏酒水药效的。
没人知道,顾衡根本没有喝那碗炖得格外香浓的鸡汤。相反,他还喝了激发药效的附子水。所以当香醇的太禧白一下肚,一切都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当同茂堂的大夫们急着对顾衡施救时,始作俑者汪太太被闻讯赶来的衙役们看押起来。最为注重名声的顾朝山此时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挽回即往的颓势。所以这场原本势均力敌的角斗,顾衡靠着不要性命的打法——险胜!
汪太太想一了百了,顾衡更想一了百了。
他所依仗的就是当天早上,吩咐妹子顾瑛悄悄熬煮的一壶绿豆甘草汤。他不敢做得十分明显,因为宅子里到处都是别人的耳目。若想要一招取胜,只有忍常人不能忍。所幸,老天还算开眼……
藏青色的棉布蚊帐有些闷热,顾衡漫无边际地盯着帐顶细细的纹路。以顾瑛的聪颖,事发后多半猜出了绿豆甘草汤的作用。但小姑娘极为懂事地一个字都没说,反而守在一边帮他喂水、喝药、反复擦拭……
顾衡稍稍清醒后决定立即按照原计划奔赴省城应考,所有人都叽叽喳喳地反对。只有顾瑛沉默寡言地在厨房烙好了一大包薄饼,又把大夫开的解毒药一剂一剂地熬制好,装满了硕大的藤皮壶放进马车里。
顾衡心头一阵热烫,连眼眶子都有一阵温暖湿意。
顾瑛从头到尾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唯一所做的却是无条件的支持。顾衡的胸口又酸又软,想起自己离去时这丫头眼中的坚定和信任。他想,在从前的那场大梦里,这个女郎是不是以同样的神情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次的无情离去?
这是最后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拿命相搏,顾衡在心底暗暗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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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一下男主的心路历程,从此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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